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逃了这么半天,追兵没追上来,估计追兵与他们南辕北辙,按说这应该属于劫后余生,大魔王也没有那么坏,按说他更该庆幸。 更何况万一萧烬安真的中毒死了,他反而还能提前完成任务。 ……白照影没想完成任务的事。 就是眼泪不停地流。 与他所料想相差不大的是,只要能走上官道,他就能碰见进出城的百姓。 大虞朝民风还比较淳朴,他与萧烬安都是便服,请求过往行路人的帮助,总有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白照影拦住的,是进城赶秋闱考试的书生,因为那书生有车,还有书童,想来出自地方上的殷实人家,古人太贫寒也没法供起读书郎。 白照影声称遇到了土匪,夫君为救自己受伤,而他背起夫君逃出生天,他可以给书生留下配饰当车费,希望书生能带他们进城。 白照影那块配饰,不算便宜,逛夜市的时候买的。 以前他不管账,对世子院的银子向来没数,后来是拿到世子院的钥匙,还做了个生意,才多少有点概念,了解家里的收入和支出。 那钥匙还没有还…… 白照影失神一瞬。 回神时,白照影唯恐那书生嫌弃他们浑身又湿又脏,不肯载他们,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一把拆下了他自己束发的头绳,那发带的最末端有两颗绿油油的翡翠珠。 白照影更狼狈了,以前是头发披在身后,现在则是湿发粘在他的脸侧,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那书生。 然而书生仍然婉拒了。 书生的手指,将白照影递过去东西的手推回去。 白照影慌得连忙在身上继续摸索,体会到无助,他对那书生许诺:“求先生救救我们,我在城中做着生意,我夫君他是官身。等到我们脱险,必定给先生更多报酬。” 那读书人年岁不大,穿一身青布直裰,面容文雅,眉宇间很有些书呆子的意思,音调微扬地掉书袋道:“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多少夫妻真能做到死生契阔?” “夫人与郎君情比金坚,在下不过顺手施为,若是还收你的钱,那才是枉为丈夫。” “请上车吧。” 转圜来得太快,白照影没有想到有些人很坏,要杀他们。 而有些人很好,不求报酬地相救。 好人和坏人之间,没写在脸上,也并不是泾渭分明。 正如上京城人人都将萧烬安当作疯子,恨他,厌恶他,编排他,加害他……而萧烬安却保护了自己。 马车赶着最末班入城。 那书生极厚道,马车甚至送到世子院后门,见到成安出门相迎时,白照影方才放下心来。 他想帮成安一把,将人抬下去。 也想请书生小哥进世子院,避避雨,喝杯茶。 可是他太累了,脚尖沾地就是一软,白照影虚脱地往地面栽头……
第53章 夏末, 夜里下起了大雨。 世子院彻夜都是哗哗啦啦的雨声。 陈应容老大夫,被成安哭着请进门, 家里能做主的人全倒下了,成安六神无主。 世子遇刺受伤,世子院谁都不敢睡,集体处于备战状态。侍从们佩刀警戒,侍女们也都战战兢兢地凑到了一个屋。 这陈应容也算世子院的老熟人了。 老爷子八十多岁,久经风雨, 为人慈和良善,竟是谁也不清楚,老人家还跟传言为人凶厉的隋王府世子有这段瓜葛。 大雨的声音在窗外几乎连成一线。 陈应容给萧烬安扒开眼皮,探过脉象, 又用银针擦过萧烬安中箭部位的血肉,如此这般探了半天毒,最后拈须开方子,主料乃是薄荷跟绿豆。 陈应容要给萧烬安包扎手背,先观察。 “世子的手被箭头整个贯穿。” “应是殿下怕妨碍行动, 又生把箭镞拔出, 破坏了不少组织血肉。万幸没伤到手骨。” 陈应容从医数十载, 见过手狠的, 很少见手这么狠的。萧烬安对自己都狠,有时候让陈应容救过他之后也心有余悸。老者不是圣人, 也怕哪天不慎得罪这种人, 引来杀身之祸。 小学徒就蹲在屋里窗边熬药。现熬现喝, 给药降温用的冰盆都准备好了。 小学徒头一次来世子的卧房,只敢低头给药炉扇火,哪也不敢乱看。 但毕竟年轻, 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瞄——先看见挂在墙上的绣春刀,又看见撑在衣架上的锦衣卫公服,这些都是锦衣卫的标志性物件,令人心头骇然。 再稍微直起身子,小学徒就看见师父正在给世子殿下处理的伤口,血肉模糊,格外狰狞。 他听师父那意思,世子利落地亲手拔了箭。小学徒更是吓得牙根发软,无端哆嗦了阵。 他忽回想起世子妃那么娇,怎么就嫁了个阎王似的人物? 小学徒暗自浮想联翩:这世子妃遇上世子,指不定怎么在卧房里被磋磨…… 小学徒拨了拨药炉炉火,火更旺了。 火炉里发出哔波几声。 成安半信半疑地问:“陈大夫,就煮绿豆跟薄荷,能管用?” 陈应容正在拿盐水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箭镞的锈渣要弄干净。 老大夫虽然脾气好,但是当然也不能允许,毛头小子轻易质疑他的医术。 陈大夫横了眼成安:“他就中个麻药,有微毒,也值当开药开上十几副?” “麻药?”成安愣住。 能把世子逼迫至如此境地,还动用军器,阵仗好大,可是箭头上涂得竟然不是剧毒。 成安当然想不到,那其中还有狂龙杀价买乌头草,被行脚商诓骗的内情,成安只觉万幸。 但还是有些担心,成安又追问:“箭头可能不干净,要不要喝点儿预防发烧的草药?” 陈应容沙哑地怼了句:“你是大夫我是大夫?你等世子醒过来,告诉他爱惜自己的身体,比喝什么草药预防都管用。” 陈应容只给萧烬安看过关键的几次诊。 头一回,就是萧烬安刚被下药时疯症发作,少年萧烬安为了得到神智的片刻清明,竟然拿匕首扎自己的肩膀,血流如注。 后来还有个秋天,少年萧烬安行猎,竟在山中遇上猛虎,那孩子提刀与恶虎搏斗,老虎死了,而他居然在老虎口中杀出条活路。萧烬安身上还有数块撕咬伤,那时带伤来找自己,很可怖。 陈老大夫叹了口气。 成安刚被老大夫教训,如今还讪讪的,他不敢再胡乱搭腔,只是边解释边挠头,给自家殿下找补:“殿下这也是为了世子妃才受得伤,他也不是故意赶紧拔箭的,世子妃一下车就说,他给世子妃挡了一箭……” 陈老大夫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的手,微微停顿住。 老人挑起长眉。 ——这道伤是他救人救出来的? 老者浑浊的眸光闪了闪,与萧烬安在上京城的名声相对照,他能救人,就显得有点可笑。 成安当然不至于骗人。 老者放下手里冲伤口的盐水壶,嗓音不紧不慢道:“救人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话毕拿出医药匣里的绷带,托起萧烬安的手腕,给萧烬安缠伤口。 伤口仍然是狰狞的,人也依然是个狠人。 但,多少因为觉察出萧烬安身上的人性,老者对隋王世子的忌惮减少几分。 成安尤在嘀嘀咕咕:“您别不信,我们世子对世子妃可好了。遇见大事给世子妃挡箭,小事还管给世子妃捉壁虎。” “捉壁虎?” “对,好大一壁虎,吓得世子妃哭。” 成安还在絮絮叨叨,没什么重点讲当晚抓壁虎的事。 却因为他的话语,使得南屋那种血腥气都像是淡了几分。 熬药的小学徒,还在低头对着药炉子规律地扇风,这会儿逐渐不觉得萧烬安可怕了,反倒是觉得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居然有点亲切,世子殿下心疼老婆,小学徒他爹也怕老婆。 爱妻的男人品行当不会太差。 南屋紧绷的氛围松弛许多。 就连小学徒也敢直起身东看西看了。 陈大夫给萧烬安手上绷带打结。 此时药熬好了,下人连忙给萧烬安冰镇好送服,屋里一股子薄荷脑自带的凉苦味,陈老大夫开药在精不在多,主要是有效。 药喝下去不多时,萧烬安就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有种深邃寂静的美丽,不说话时,人们会关注到他模样生得极好。 萧烬安攥了攥那只没坏的手,还能动,力量在逐渐返回,身体各处也都恢复了基本机能。 觉得差不多,萧烬安半撑着身子坐起来。 成安喜得连忙迎上,赶紧道:“殿下!你可算醒了!” 萧烬安没回应,坐在床面,沉默片刻。 他中得是麻药,略有些致幻效果,中药时他全身不能动弹,也不能吭。 但随着麻药的效力随时间淡去,他虽然不能动,然而意识率先地恢复。 这让他感受到,是白照影一步步将自己背上官道,在官道上拦车,他放下身份向人求助,他在哭,哭着带自己回府。 生离死别之际,少年并没有听他的话。 他要保全少年,少年也舍不得他。 脑袋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萧烬安不为人知地弯唇,倍感无奈地暗中失笑。 接着他的笑容敛去,变成了更锋锐的表情。 他垂眸凝视那只被羽箭钉穿的左手。 这场刺杀,杀手能搞到军器,但竟搞不到瓶像样的毒药,还托付一些三脚猫出手。这不是皇子们的手笔。 萧烬安逐渐把目标锁定在芙蕖院。 他平静地起身,成安给萧烬安从后向前披上衣服,夜里披上外衣的萧烬安,经过夜色的修饰轮廓显得非常英武。 小学徒搀着师父,竭力缩小存在感。 萧烬安接近他们,声音低沉且郑重:“多谢相救。” 只是个“谢”字就快把小学徒给吓哭了。他是锦衣卫镇抚使,还是隋王府世子,上京城宗亲中排得上号的天潢贵胄,他也会跟人道谢么? 而陈老大夫似乎也从没料想到,隋王府世子突然如此客气。 当初,就算是萧烬安求医求到他药庐外,少年一身桀骜,神情透着股冷冰冰的寂寥,他曾经和他现在,确实有所不同…… 陈老大夫有片刻出神,拱了拱手。 却不料萧烬安接下来那句话更令人震撼:“先生数次救我于危难,我虽付过诊金,但先生担着风险,非是金钱可以衡量的。倘若先生今后有所托,我必不相负。” 如今面对眼前这人,谁还能说他是个疯子? 萧烬安简直懂事极了。 老者痴然地想着,是否成家也有助于疯症恢复,这是医学方面对疯病又一补充治疗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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