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 大汉抬起头,与面前的青年对视了片刻,从那双冷冰冰的黑眸里,像是看见了自己死后的模样。 在滔天的惧意中,他仓促地扫了画像几眼,突然灵光一闪,大喊:“我见过!我见过!就是他!昨晚他跳进水里了!不在我们船上!” 段晏反问:“确定吗?” “确定,确定!”大汉赶忙点头,连声说:“我还拿袖子擦了他的脸,那眉眼那容貌,肯定是他没错……” 段晏手上稍微松了点力气,轻轻颔首,道:“好。” 下一瞬,剑尖抬起,干脆利落地把人割了颈。 堂中躺着三具尸体,段晏回到座上,看着最后剩下的那为首之人,淡声对他道:“去,把昨天夜里,这画像上的人落水的地方在地图上找出来。” * 宁诩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身处何地,鼻尖先嗅到了一股药汤味。 “……” 宁诩张了张嘴,想吐,但只做了个虚张声势的动作,没能吐出来。 “陛下醒了?”他听见一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男声道。 宁诩从榻上转过脸,发现这间屋子虽然简陋却宽敞,靠窗的地方架着个小炉子,燃着柴火正在煲煮上方的砂锅药罐。 一位穿着粗布长衣的青年从小炉子旁边站起来,走到宁诩跟前,又关切地弯腰看了看他的状态。 宁诩觉得自己睡迷糊了:“王……王知治?” “是臣。”青年答道。 王知治用一根布条把长发都束了起来,身上穿着的也是极为粗糙廉价的棉衣和长袍,但眉眼清俊,目色有神,瞧起来比在宫中郁郁不得志时好了许多。 他一手将宁诩从榻上扶坐而起,一边折返回去倒药,又说:“臣知晓陛下现在有很多问题,但请先把药喝了,臣慢慢和您解释。” 宁诩接过碗,顿了顿,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吕疏月呢?还有敛秋找到了吗?” “吕公子出门捡柴去了。”王知治随手搬了个小木凳,在榻边坐下:“敛秋姑娘的踪迹,臣和吕公子今日晨起又沿岸搜寻了一通,还是没有找到。” 宁诩默了默,心内沉重不已。 他希望敛秋只是游到了另一边的岸上,也被人救了起来,而不是…… 王知治见他情绪低落,于是岔开了话题,道:“臣是燕国军队入城那日,从宫中……逃出来的。” 宁诩回过神来,点点头。 他与王知治,算来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面了。 燕国入境之前,朝廷政事繁忙,宁诩没有空到后宫中逛逛。而城破后,直至今日,又是过了半个月的功夫了。 因此,在这偏僻山林里看见王知治,宁诩颇感惊奇。 “臣出了京城,便一路南下,来寻臣的母亲。如今定居在这山林之间,倒也有几分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乐趣。” 说到这里,王知治低头,笑了一下,道:“臣还记得,陛下除夕夜那天,还对臣说过‘不考功名也行,找点真正喜欢做的事情,什么时候出宫都不晚’。” “臣虽是无奈之下被迫离宫,但世事阴差阳错,也算是推了臣一把,让臣能从曾经的执念里挣脱出来,看一看这京城以外的地方。” “臣到了这桃花源般的避世之地,每日朝起暮歇,打理一下几亩田地,心情也好了不少。陛下这段时间可在此地休息一阵,也体验体验乡野之乐。” 听了王知治的话,宁诩虽有点意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是合理。 毕竟当初还在宫中时,王知治嘴里就天天挂着什么瓜啊果啊辣椒酱的,显然是对种田和吃饭很感兴趣,如今也算是投其所好扬长避短了。 “那令慈是为何……”宁诩开了个头,不知如何用词,又顿了顿。 王知治却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不甚在意地回答:“臣母亲是以平妻身份嫁入王府的,只是后来得了一封休书,就不再留在京城中,而是回了南边。” 宁诩垂了下睫,没有再问。 王知治母亲的经历,恐怕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故人闲聊告一段落,宁诩手里捧着的药也凉得差不多了,他皱着鼻子正要喝,突然想起什么,下意识问:“你们村里的郎中可有诊过脉再开药……” 王知治怔了一下,点头:“有的,您在凉水里受了些风寒,虽不严重,但还是驱一驱寒为好。” 见宁诩犹豫,他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放心喝吧,这药也是保胎的。” 王知治神情坦然,似乎并未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奇怪,也可能是已经震惊过了,才能如此镇定。 宁诩喝了药,嘴里虽苦,但身上热了许多,还微微发了汗。 他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腰腹,被褥堆在腰间,将那点起伏遮盖住了,宁诩若有所思地想,这一次,好像这小家伙没有怎么闹腾啊。 夜半惊魂,遭遇歹人,摔进水里,还被冰冷的河水冻得意识模糊…… 宁诩今日醒来,竟然觉得身上没有过多的不适,就是脑袋昏昏沉沉的,喝了药也好多了。 煎熬了几个月之久,头一次感觉这只包子安分得令人舒心。 宁诩在屋子里歇了半个时辰,又在王知治的看护下起身下了榻,穿好外袍戴上有面纱的斗笠,到外面走了走。 此时正是晌午,山林边不大的村落里人烟袅袅,有不少孩童蹲在屋外打弹弓、追小狗,发现宁诩一个陌生的身影,都好奇地望过来。 只可惜宁诩的面容被纱掩住,无法瞧见长相,但即便如此,光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但也依旧让那些乡野小孩看得呆住了。 见这群孩童逐渐有要围过来抱腿的趋势,王知治上前几步,将他们拦住,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才叫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 王知治折返回来,对宁诩道:“臣让他们回家吃饭去了。” 两人又在周围转了转,宁诩瞧见了王知治打理的几亩田地,冬雪消融后,他已经犁好地种下了苗,想来再等上一段时间,就有第一批收获了。 “其实地是邻里帮忙犁好的。”王知治羞赧道:“臣从小长在京城,也算是四体不勤,来了之后受他们照顾许多。” 听见王知治对自己“四体不勤”的评价,宁诩又看了看自己清瘦的手腕,略感无语。 两人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见到吕疏月背着昨天王知治背上的那个箩筐,飞快地从林子里跑出来,背箩里装满了枯枝,随着他的动作一颠一颠的,但竟都没有掉出来。 宁诩忍不住弯了眉眼,远远地朝他挥手。 吕疏月小跑到宁诩跟前,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陛下,你醒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宁诩摇摇头:“好多了。” “我捡了许多干柴,”他炫耀似的把背着的箩给宁诩看,又对王知治道:“柴够了,快生火做饭吧!待会陛下和小宝都饿了。” 宁诩:“?” 陛下他知道是指自己,但小宝是什么。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发现吕疏月走过他身前时,很关切地瞅了瞅他的肚子。 宁诩:“……” 好怪,再听一下。 中午做饭时,宁诩还见到了王知治的母亲,以及一位沉默寡言的高大男子,还有王知治的义妹。 昨日,他们三人翻过山林去了镇子上,直至今天午时才回来。 王知治的母亲虽已中年,眼角生了细细的皱纹,但也依旧眉眼秀丽,是个不折不扣美人。见宁诩看向那男人,她笑了一笑,低声说:“这是我家官人。” 简单的午膳很快做好,众人围坐在一处,但王知治的母亲并不清楚宁诩和吕疏月的身份,只以为是从京城来探望王知治的友人。 一桌人吃着饭,义妹忽然无意间提了一句:“哥,今天镇上来了好多穿盔甲的人。” 宁诩心内一紧,霎时捏紧了筷子,不由得问:“都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义妹想了想:“好像也是从京城来的,在抓……抓宫里逃出来的太监宫女呢。” 王知治也停下了动作,和宁诩对视一眼。 等吃完饭后,吕疏月悄悄走过来,低落地问:“陛下,我们是不是又该走了?” 宁诩还没回答,王知治率先出声阻止:“不行,陛下这段时间需得静养,郎中说了,再奔波劳碌下去,身体就真的垮了。” 吕疏月冥思苦想:“但追兵很快就会找来的,最多不过一日功夫。” 王知治也觉得棘手,于是看向宁诩,问:“陛下认为呢?” 宁诩这一次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不走了,就在这儿吧。” 走了这么多路,逃了半个多月,连日受冻挨饿,时常受惊,就算郎中不说,宁诩也隐隐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 再者,段晏已经命人搜寻到了这附近,说明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光凭两条腿,如何能跑出天罗地网的包围圈? 宁诩疲倦地垂下眸,他真的累了。 段晏要杀就杀,要砍头就砍他的头,最好别折磨他,叫他死得痛快些。 只是,不想再过这种东逃西窜、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小黄。”宁诩撩起长睫,看着吕疏月道:“你走吧,找个机会回京城,别再跟着颠沛流离了。” 闻言,吕疏月立即急了:“不行,我怎么能自己走呢!” 他嗓门有点大,不远处正在收拾碗碟的王知治母亲等人,不禁回头望了望。 吕疏月赶忙闭上嘴,但依旧睁圆了眼睛盯着宁诩,满眼都写着不愿意。 宁诩:“你……” “臣还有个办法,”王知治忽然说:“这个屋子后面有一个地窖,在柴房底下,入口很隐蔽,还能用干草掩盖,若是有军队过来搜查,陛下可到地窖内一躲。” 吕疏月眼前一亮:“这个办法不错!” 他又瞄了王知治一记,终于觉得这人现在看起来正常多了。 以前在宫中时,可是哪哪见了都不自在! 宁诩思索了一会儿,也点头道:“好。” 不论如何,先避过眼前这一关再说。 他曾在城中的告示上见过自己的画像,实话说……颇有两分抽象的意味,也难怪只要他稍稍乔装改扮,就能躲开官兵核查。 而在这个村子里,只有王知治的家人见过他的脸,许是为了让宁诩安心,王知治又道:“臣的家人,臣自会与他们讲明其中利害,不会对那些官兵供出陛下的。” 宁诩轻声说:“……多谢。” 入夜后,没等村里的人全部歇下,果然从远处传来了鼎沸的喧哗声。 宁诩隔着窗一看,约莫有百名官兵举着火把,从山后绕出涌入,火光彤彤,照映在他们漆黑的盔甲上,身形都似变得扭曲,恍若地狱修罗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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