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到了那日桃花源中的光景,觉得脚踝与肩窝处隐隐有些发烫,赶紧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脸冷静下来,加快了脚步。
裴俦的墓建在远离城区的东郊外,景丰帝遣人择了一处风水宝地,靠山傍水。
到太师墓前要经过一段树林,林中多为参天的槐树,此时叶子几近凋零,路边散落着一些彩色纸扎,想是送葬的队伍落下的。
裴俦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那些枯黄的落叶,想着栽的是竹子多好,四季常青,他最喜欢竹子了,只是这寒冷的北方怕是不好种活。
想了片刻,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抬头不经意间一瞥,隔着稀疏的林叶,只见太师墓前似乎跪了个人。
裴俦停步。
距离太远,裴俦只依稀分辨得出这是个男子,看身量应该长得很高,一身黑衣,身体微微往前匍匐着,双手撑在地上,头也深深埋着,垂下的长发刚好将侧脸都挡住了。
裴俦伸长了耳朵去听,风儿轻轻拂过耳侧,带了些细碎的哽咽声。
这是在为他而哭吗?
裴俦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几步,想看清这人的面容。
身后倏然传来响声,裴俦下意识回头去看。
只见离他两三尺远的一棵树,横生的一支极为粗壮的枝桠,骤然断裂开来,半掉不掉地悬在那里,痕迹很新,因为是刚刚才被扳断的。
裴俦眼角微抽:“……”
这手法着实太过刻意,果然他再一转头,那黑衣人已经没了踪影。
裴俦在脑子里面过了一圈,想来偷偷上香却不想被人发现的人太多,他一时间也无法确定是谁。
他从容地点了香燃了纸钱,准备离开时,见太师墓两侧的泥土被人动过,左右两侧整整齐齐被翻了起来,又盖了回去,似乎还浇了水。
裴俦了然,应该是裴旺他们在此地埋下了些树根,等来年春天就长出来了,再过上几年,绿树成荫,便可长伴此间主人了。
此时,槐树林外。
“你就不能劈根小点儿的树?或者搞点别的动静?你看看这像话吗?合理吗?”
“我那不是着急吗?晚一步主子不就暴露了!”
秦四被这话一噎,也不知怎么训下去了。
秦十六的反应向来是最快的,要不是这一出转移了裴俦的注意力,那两人说不定现在已经打了个照面。
秦焱幽幽地出现在两人身后,状似不经意地往某个方向瞥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让你们查的事怎么样了?”
秦四行了礼,恭声道:“回主子,这裴小山却是过世的裴……裴大人的远房表侄子,任礼部郎中,家世出身都没有问题,两人似乎一个月前才相认。礼部尚书张衡水是裴小山的授业恩师,视裴小山为亲子,很是看重。”
“没了?”
“属下查到的就这些……哦!还有,这小裴大人最近似乎往户部走得很勤,户部右侍郎赵岭乃张衡水好友,二人关系十分亲厚。”
秦焱听完,没什么表情地离开了。
秦十六一双眼珠子亮晶晶的,道:“直觉告诉我,裴小山这小子心里藏着事情。”
秦四把他头往下一摁,夹在咯吱窝里,把他一头黑发狠狠地揉了揉。
“就你小子眼尖!主子在的时候怎么不说?”
“我那不是没查出什么吗?”秦十六使了巧劲挣脱了出来,边理着头发边道:“四哥,要不咱们自己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看~
第6章 老师
京官考核期满,由三品以上京官联名保举受任,便可以申请外放为官,裴小山如今是正五品礼部郎中,如若外任地方知府,正四品,名义上是升官,但京官与地方官的地位古来便是天壤之别。
哪怕是明升暗贬,裴俦也高兴得紧,这不大不小的官正合他意。
裴俦自重生以来,明面上插科打诨四处流窜,实际上是在四处打听地方官的空缺。
大渊朝的官员任命自有其制度,京官就不说了,世家与寒门的斗争就没停过,朝中几经裴俦整顿,然而被五大世家安插进去的酒囊饭袋依旧不少。
按大渊律例,官员每三年一任,依据考评的成绩来确定职务的升迁任免,裴小山风评向来不错,加上张衡水这层关系,朝中无人敢为难于他。
今年出了裴俦这件大事,大渊的官员任命又经历了一番深改,升升贬贬,留给裴俦的选择竟也多出不少。
午时刚过,曹子华兔子似的窜了出去,找他哥准备吃食去了。
裴俦置了案卷,自袖中拿出一页纸,缓缓展开,拿镇纸压住边缘,细细查看起来。
纸上墨线勾勒工笔,隐见山峦起伏,阡陌纵横。
这是他重生不久后,亲手画的一幅简略版大渊地图。
打量半晌,裴俦提笔蘸了朱砂,在图上勾画出几个圈。
宿州,天禾,回茸,剑门,都在邯京千里之外,天高皇帝远,谁都伸不了手的地方。
天禾远在东南,岭南总督桂存山的地盘。回茸则远在西部边境,鸟不拉屎的高寒之地。
他想了想,又将天禾与回茸上打了个“×”。
裴俦将笔放下,右腕长袖微微卷起,研起了墨。
露出来的那截皓白手腕极为清瘦,曹子华每天吃食不断,也没能给这人喂胖些。他手腕内侧有一颗红痣,衬得皮肤都多了些秀气。
曹子展推门进来。
冬日的暖阳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裴俦下颌上,显出些温润的光泽。
闻声,他极快地将地图收起,抬头望向来人。
曹子展仅与裴俦对视一瞬便低下了头去。
他是个沉默的性子,从前与裴小山共事,二人除了公事外几无交集,连寒暄也不曾有过几句。
谁知这位裴郎中某日忽然转了性子,话变得多了起来,说话做事不知怎么也带了通身的气势,面容还是那副温和的面容,但平白添了些锐利锋芒,叫人不敢直视。
曹子展眨眨眼将纷乱的念头压下,轻声道:“大人,饭菜已备好,张大人也已上座,还请您移步。”
裴俦立刻起身,“老师也来了?来多久了?”
“不久,刚入席。”
宫里办差的官员们自然都有公膳,不过裴小山不喜与旁人同食,张衡水年纪大了肠胃愈发不好,礼部几年前便在偏厅设了小厨房,师徒俩就在本部用饭,乐得清静。
张衡水心中并没有官职阶级之分,且他把曹家两兄弟当小孩待,是以四人向来一同用膳。
裴俦到时,张衡水正喝着曹子华给他盛的冬瓜汤。
曹子华直直地站起来,冲裴俦见礼。
裴俦摆了摆手,让他坐下,也冲曹子展点头,示意他落座。
随即低头扫了一眼饭桌,将一盘清炒芦笋与张衡水身前的辣子鸡调换了位置。
曹子华“嗷”地叫了一声,又赶紧捂住了嘴,只剩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望望裴俦,又望望张衡水,就是不敢看他哥。
张衡水被他这幅憨态逗得哈哈大笑。
曹子展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叫你细心细心!看到了吧,多跟裴大人学学!”
裴俦今日胃口好,一碗辣子鸡被他吃得见了底。曹子华也好奇地夹了一块,被辣得眼泪直涌,灌了好几杯茶,又被曹子展一通挖苦。
用过午膳之后,曹家兄弟收拾着桌案,裴俦搀着张衡水去院子里,沿着湖边散步消食。
“日前你同我讲过的事,我同赵侍郎计划得差不多了。”
裴俦心里装着事,闻声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没听到回应,张衡水停了步。
只见裴俦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做派,或者说,这一类人,张衡水为官多年,自然见过不少。
他仔细打量着这个学生,渐渐蹙起了眉。
明明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养大的,怎么经历了一场变故,性子就变了这么多?
“小山?”
“啊?”裴俦如梦初醒,仓促作揖致歉。
张衡水抬手拂去落在他肩上的一片枯叶,道:“必须要离京吗?”
裴俦微怔。
他余光瞥见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湖面上,叶身已经腐烂,漂不起来,没怎么在湖面停留便沉了下去,了无生息。
他收回目光,稳声道:“是。”
张衡水张了张嘴,终归是什么也没再说。
时至今日,他说得已经够多了。
那日裴俦放衙后特意在门口等他,开口便是请求远调地方官,打了他个措不及防。
“老师,我累了。”
“您知晓的,学生是个木讷沉闷的性子,本来就不喜做官,更不愿困在这邯京之中,只想纵情山水,与星光月野作伴。”
未等他有所回应,裴俦又道:“学生儿时便父母双亡,是老师一路将我提拔至此,老师的恩情,我这辈子是报不完了。本来知道有位表叔在世,我很开心,谁知变故陡生,学生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没了。”
“如今我只想远离这是非之地,为自己,为裴小山活一次。”
张衡水听得差点落下泪来。
他一番挽留的话在喉间滚了一滚,最后道:“小山啊……老师是你永远的老师,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老师就在。”
院里忽地起了风,把张衡水给吹清醒了。裴俦回屋拿了大氅,给张衡水披上,曹子展随即递过来另一件,裴俦刚准备说不用。
张衡水却道:“披上,随我去户部走一趟吧。”
裴俦默了默,道:“是。”
张衡水已经为他作保外放受任,只是京官外调,还需要一名同品级的官员一同联名。
户部右侍郎赵岭,是张衡水的同窗,也是个脾气温蔼的人,张衡水初初找到他时,便已一口应下,裴俦后来也往户部跑得愈发勤奋,争取混个脸熟。
看来今日,是验收成果的时候了。
临近年末,朝廷上下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起来,户部也不似裴俦上次来时那般清闲,人人都急色匆匆,主事们捧着一沓一沓的案卷,眼下泛青,忙碌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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