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第一日,诸事繁杂。 入夜方才想起,白日里在月老庙中拾得一本新话本子。说来好笑,读了好些话本,也算是阅尽千帆了,什么《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崔宁招生死冤家》、《痴情女择婿记》,诸如此类,都得起个夺人眼球的书名,从没见过无名的。 这番想起,宋珂瘾就上来了,吩咐绿萼取来《无名册》。 书接上回: “虞氏,上京人,戊戌年八月初一生人,适时百鸟来贺,祥云漫天。有父建业高祖,有母皇后宋氏。钦天监曰:真龙天命,当兴运隆祚永之朝。高祖立为太子。” “毕氏有女,天真烂漫,俏丽佳人。申亥年八月初一口衔金珠而生,时人以为奇。曰:命带福星,招财利市,国之大吉,实该话一段金玉良缘。” “……” 刚读了个开头,宋珂腹诽: 想来虞氏与毕氏二人就是这《无名册》的男女主角了。果然又是一段才子佳人的意切情真。 有道是,“鸾凤配,莺燕约”。皇帝陛下与美貌贵女,般配!般配! 早看够了伤心伤肝的虐恋情深,最好这本是一段甜蜜姻缘。不过著传者倒也真是毫无避讳,竟真敢以皇帝表哥的国姓虞氏入册。 “申亥年,太子年四岁,高祖钦定,与右相女毕氏行纳征之礼。” “虞氏未逾垂髫之年,已议论天下事,克己守礼,刚正不阿。年一十二,父逝,登基为帝,年号昌隆。抚定内外,大兴文教,承盛世天下。后世称之‘千古一帝’。” “昌隆四年,正元日……” 读了没几句,书页却在眼前渐渐朦胧。 或许是因为暖炉微醺,热气袭面,宋珂忽感头晕目眩,燥郁心悸。 她下意识抬手,握紧脖间带的紫檀木坠,坠子是滑光锃亮一块空木牌,自打她有记忆时就一直跟着她,檀木香气厚重沁人,回味余长,每逢她心慌神乱时总有镇定之效。 神色稍定,接着朝下读: “昌隆四年,正元日。万兴河畔,郊祀大典,伊泽万民,帝銮驾卤薄,与仕族泛河上。国之盛事,万民来贺。” “上京遴选‘花神’,乘花舟泛于河心,名士摹之,悬画于飞鸿塔上。祈消灾避祸,迎福求安。” “忽有神龙从河底飞出,掀翻数游船,众人落水中,帝独擎神龙,一人一龙飞于空中,百姓大呼万岁。” “有宋氏长女,深悦皇帝,美貌世无双,荣选‘花神’,与众人同落水中,患重疾,逝。” “……” 又没读几句,宋珂只觉得双眼酸胀,头疼欲裂,浑身乏力。 这书册似是有些怪异。 她合上书册,玉指抚额,手握木坠,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又想了想书里的内容,莫名一阵心慌,暗忖:宋氏长女、昌隆四年正元日、虞氏,林林总总怎么竟然与现世如此相合? 在南岭时,阿耶曾随口提及,皇帝与人定过一门亲事,正是右相毕家! 只是,毕氏女口衔金珠而生、正元日祭典万兴湖上“神龙现世”、“皇帝擎龙飞天”,这样的桥段也太过离奇了,精怪传说都不敢这么瞎编乱造! 又怎会当真存于世间呢? 想来,著传者是碰巧听说了些传言,按照现世真人戏撰了这本册子,也难怪无名,无著。竟还将她宋三娘子也写进书中,深悦皇帝,还落水患疾,最后潦草死去。 原来,她宋珂在里头是个开篇就毙命的短命女配? 实在可笑至极! 思索间,她迷糊睡去。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外头天还是黑蒙蒙。太后身边的尚宫林浅就到偏殿来,催促宋珂赶紧梳妆打扮,嘱咐她今日该同皇帝一同出宫,参加正元节祀福大典。 姑母的用意宋珂很明白,她肩负着宋氏家族的未来。无论多少不情愿,既已进宫,本就是一场豪赌,她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皇帝的垂青。 宋珂睡意朦胧,梳妆完毕,被匆匆扶上撵轿,宫人们抬着她行得极快,一颠一颠直抬着她往宫门处赶。 快到宫门处时,宋珂起床气将散未散,她迷蒙着杏眼,强撑着保持坐相。 直当她瞧见,皇帝銮驾早已停在宏伟高阔的玄武门外时,宋珂被冷风袭面,猛地一机灵,霎时睡意全无。 她的小撵穿过冗长的金吾卫队伍,停在皇帝銮驾旁。 宋珂下辇,仪态万千,俯身作礼: “表哥晨安,阿珂来迟,让表哥久等了,还请表哥恕罪。” 东方欲晓,宋珂站在绚丽晨光中,曙光照射在她湿濡的裙边,她足上着一双珠履鞋,踩在昨夜刚刚下过雪的青石板上,温婉贞静的站在銮驾前告罪。 銮驾后方的金吾卫微微抬首,惊鸿一瞥,或许是那女郎额间的莲花花钿太过美丽,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看见了九天仙子,张大嘴巴:“宋小娘子真是……美极。” “今日花神非她莫属” “南岭确是山水宝地,竟能养出如此绝色。” “……” 素来纪律严明的金吾卫队伍,引发阵阵低语。 虞洮高坐銮驾之上,透过垂下的明黄穗子淡淡看过来。 宋珂对上那双眼睛,黝黑深邃,如冰潭不可见底,正气凌然让魑魅魍魉无处遁形。 他微蹙眉:“金吾卫中,低语议论者,罚俸一金。为吏者,不可妄议闲言。” 郎君声音如淡云掠晓日,不经意中便是不容置疑的皇权。 金吾卫刹那噤声。 “出发。” 虞洮号令如山。 宋珂杵在原地,就这样被尴尬地晾在了清晨的玄武门下。 只言片语也没有。 老实说,宋珂确实不太是滋味。她这样的一个美人儿袅袅婷婷站于轿前,他就只顾得整顿吏治? 不是宋珂自满骄傲,美人向来就是有特权的,更枉论如她这种级别的美人,三朝世家,珍馐美馔供出来的,玉盘罗绮堆起来的玉人儿,被如此不放在眼里,她面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宋三娘子,请上辇吧。” 皇帝身边的亲随宦官高泽好意提点,他常年侍奉,深谙圣意。 “多谢高总管。” 宋珂虽心中不忿,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仍旧不失贵女仪态。她淡笑言谢,十分从容的坐进小轿,一路浩浩荡荡,到了万兴湖。 正元日,万兴河畔。 游船络绎,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岸边整齐摆放一个个木匣,匣子上挂木牌,写有贵女的闺名,贵女乘香舟游于万兴湖上,民众在岸边观望,折梅枝投入匣中,选出举止姿容俱佳者为“花神”,后由名士描摹画像,悬挂于湖畔飞鸿塔上,意为新年守望,君民同乐,美好吉祥之意。 宋珂方下轿,一位妃色常服的礼部小吏迎了上来: “宋三娘子妆安,小官乃仪制司主事。” “大人,何事?” 宋珂疑道。 那小吏躬身引请,“上元之日,按规凡上京城家中五品官员以上待字闺中的仕族贵女皆须登上青枫画舫,参选花神。宋小娘子,请随小官前往。” “可我并非上京人氏。” 宋珂自觉美貌,她压根儿不需要靠选花神来证明自己。昨夜读的《无名册》内容历历在目,犹在眼前,虽然当不得真,可她不大想行事与书中重合。 况且,姑母遣她与皇帝一同前来,就是多些机会,让他二人多接触亲近。 眼见虞洮迈下銮驾,在金吾卫和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穿过回廊,登上龙舟。 宋珂急行几步,抬脚便要跟上。 小吏紧随上来,阻住前路:“龙舟不得登女眷。还请宋小娘子随臣上画舫。” “不得登女眷?倒是没有听闻过这个规矩。” 从前圣祖爷在时,每年祀褔大典都是帝后同行,不仅姑母,就连各宫嫔妃、亲随也都能登舟同游,她宋珂淮南侯长女配享公主仪仗,登龙舟合规合制。 垂眸看着那小吏一张既恭敬又漠然的脸,这副表情有点熟悉,宋珂轻笑,“是陛下刚刚才定下的规矩?” “请娘子登画舫。”小吏仍是躬身作揖,并未否定。 啧,那就是了。 怪不得姑母明明提前嘱咐了皇帝,他依旧头也不回的就登了龙舟,原来早安排好,想借着“花神”之选打发她、支开她,离他越远越好。 “如此,陛下可还有旁的吩咐?” 三番两次的被无视,虞洮的不近女色,难尽人情已经不值得宋珂惊疑了。 “青枫画舫要开了,请娘子随臣登舫。” 唔,左右就这么一句话,果真是下梁跟着上梁歪,算了,一本正经的小吏也问不出什么。 宋珂莞尔一笑,“烦请郎君引路,多谢了。”
第4章 青枫舫
沿着岸边走了两步,就看见停靠在岸边的青枫画舫,画舫装饰华丽精致,在晨烟碧波中荡漾在湖面,下半部分采用石料固定在开阔的岸边,似船而不是船,专用做观景宴请。 各家贵女的贴身女使们按规在画舫岸下候着,绿萼也被拦在了画舫外。 宋珂提裙上阶,画舫景象华贵非常,上京气派果然非同凡响。 贵族女郎们着衣鲜亮,踏在丹粉漆过得香木船板上,丝竹谈笑声阵阵入耳。画舫上设有案桌,小案上瓜果点心齐备。 不多久,锣鼓敲响,众贵女落座,戏选开始。 百姓在岸边观贵女容貌举止,折枝投进木匣中,选出资容俱佳者。 花神戏选的传统,最初原来是本朝君民同乐的盛事,年数久了,就逐渐变成世家女郎之间年年攀比的大赛。 若能当选花神,郎君们便会争相迎娶,上门说亲的媒人也要踏破门槛。 宋珂端身坐在香舟上,余光穿越船桅在湖面络绎游船中,搜寻皇帝的身影。 皇帝是九五至尊,就连乘的那一艘船都高阔恢弘,分外扎眼。 今日祭典,万民同庆,虞洮着一身绣金龙纹玄服,通身飒爽英姿,指点江山,自成风流。在金吾卫的护拥下,长身玉立于船头,受万民观拜。 “你就是南岭宋珂?” 娇俏的女声在宋珂耳畔响起。 一位粉衣女郎站在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头插金丝八宝簪,腕上戴一副镶银红玉镯。 最夺人眼目的,还是她脖上挂着的一颗牛眼大小的金珠,一根红绳系着,垂在胸前,熠熠生辉,光芒刺目。 还未等宋珂答话。 那女郎顺着宋珂方才的视线看过去,面上已现愠色:“你方才是一直在看皇帝哥哥?” 她后半句话声音刻意压低,生怕不远处岸边的百姓听见,而画舫上女郎们的视线也暗地汇聚过来,眼中多是对这位女郎的忌惮。 这女郎想必身份非凡。 宋珂恭敬谦和的起身见礼,柔声道:“阿珂见过女郎君,不知女郎如何称呼? 粉衣女郎继续压低嗓音,语气中赌气一般: “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不知道你来上京的目的么?” 她的眼神透过香舟帷栏,穿过宋珂的肩颈,看向龙舟船头上郎艳独绝的虞洮,眼神中的倾慕之情难以抑制。 宋珂见状了然的笑笑。 表哥尽管刻板无趣的紧,到底是生得那风流模样,想来也勾得上京城中不少女郎们暗自春心萌动。 “阿珂方才在观湖景而已,南岭多丘陵,如此逶迤湖光已经叫阿珂目不暇接了,更枉论陛下真龙天子,龙章凤质,阿珂岂敢擅观。” 粉衣女郎轻嗤一声,“这样的风光没见过,南岭还真是穷乡僻壤的地方。”又傲慢问,“你当真不知道我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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