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青盯着炭盆里的密报全部烧成灰烬,一边道:“要不算了吧,已经瞧了那些人了,并没有合适的。” “都是按照百里时提的,来的人都是些阳气旺盛体格健壮的青年。”方泾说,“干爹觉得哪里不合适?您和儿子讲,儿子再去寻些来。” “大约是我后悔了。” 方泾顿时急了,跪地道:“干爹,您身子骨不好咱们看了多少大夫,好不容易有个大夫说能瞧好了您这个病,您可千万别反悔。是不是怕这些人出去乱说……儿子毒哑了他们的嗓子,挖了他们一对招子,您只当个物件儿用。您用完了儿子就把他们剁碎了喂狗,定留不下半点儿痕迹。没什么人能玷污了您的清名。” “方泾……”傅元青说,“酷刑可用,不可滥用,更不可私用。” 方泾红着眼眶看他:“干爹教训的对,儿子知道错了。儿子回头自己领罚。可您的身体说什么也不能耽搁。干爹,今儿就剩下三个人,您再看看,再看看?” 方泾言语真挚,嗓子哽噎,眼神里都是些企盼。 傅元青不忍再拒绝。 “好,那我再看看。” 他话音未落方泾就跳了起来,忙不迭地叫人把最后三人传入听涛阁前厅。 傅元青提了提盖在腿上的小褥,从旁边拿起一本奏疏翻阅。 本来只是习惯性的随手翻阅,没料到竟然看了进去,查了票拟,做了批红,等他合上奏折,这才发现纱帘外三个人已经等了一阵子。 原本只是想敷衍下方泾,免得他再难过。 可是这抬眼一扫,眼神就定在了纱账外一个人影上,再离不开。 方泾何等玲珑的人物,已道:“陈景留下,其余两人带出去。” 有锦衣卫上前将那两人压了下去,屋子里就剩下了一个垂首跪地的死囚。傅元青下榻过去,方泾极为机灵的给他拉开纱帘。 傅元青紧紧盯着那个人。 只觉得自己心脏疯狂的在跳,这些年来都不曾跳得这般紧锣密鼓。 他张嘴问话,声音又像不是自己的,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叫什么?”他问。 那人一身黑衣劲服勾勒出强壮的身体,头发紧紧盘在脑后,面容轮廓深邃,眼神明亮,虽还带了些许少年人的气息,可已带上了沉稳不乱的气质。 那人抬眼瞧了他一眼,又垂首道:“陈景。” 这两个字被他醇厚的声音发出来,仿佛是在胸腔里引了共振才波动了嗓子,蔓延开,蔓延到他的心底。 “这个陈景乃是东厂里给万岁爷养的死士。”方泾在他身边小声解释。 傅元青回神:“死士?” “是。”方泾道,“在整个大端疆土内,寻得与万岁爷样貌年龄相仿、样貌相似之人。从小养大,又加以严苛训练。为的就是在皇上周边、若有一日皇上遇险、可以身抵死。” “既然是死士,为何又入了诏狱。” “干爹觉得此人和陛下像吗?” 皇上已经岁余不曾单独召见他……记忆中的少帝还停留在更年轻一些的年岁。然而傅元青还是根据印象去仔细打量。 “不似少帝,倒像先皇。”他说。 这陈景和现今的少帝长得有些不同,可与先帝赵谨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他刚才顿时失态。如果不是因为年岁对不上,他会真的以为,这个人就是赵谨,是他当年最好的挚友、兄长与君上。 “他这些年来逐渐长开,与陛下长相已是有了些许不同,无法再用。”方泾道,“干爹也知道,死士一门……若不可用,则只能死了。前些日子,便已送到了诏狱,在底层等死。干爹,您收了他,他还能再活些日子。您若看不上,回去了便要送他一杯鸠酒,死的无声无息。” 陈景安静跪着,神色平静。 似乎面前两人所说并不是他。 似乎傅元青的决定影响到的也不是他的生死。 “起身。”傅元青说。 那陈景沉默起身,身形笔直地站立。 “你知道今日来,是要做什么?”傅元青问他。 “知道。”陈景回答,“方少监跟属下提过。” “是什么?” “做掌印的炉鼎,与掌印双修。”陈景又道。 他知道这个人并不是赵谨。 赵谨先天体弱,没有如此健壮过。赵谨以温和内敛,没有这个人散发出来的冰冷气息。 赵谨死了十三年。 而这个人的生命鲜活,年龄也不过二十来岁。正是青春岁月。 只是即将被掩埋,腐烂在无人知晓的暗狱中。 ……为什么不呢? 内心最幽暗的贪念再也压抑不住的滋生。 从未有一刻像现今这般地疯狂。 就算不是又如何? 也许是老天爷怜悯他……才有了这个人,才有了这个法子。 就让他留下这点小小的秘密,留着对先帝那些僭越的念想。 用这年轻人那眼中的寒潭滋润自己早就干涸之心。 “你可有怨?”傅元青问,“你会死,炉鼎活不长久。” 陈景抬头,他平静的回答:“若能为您续命。我愿意。” 也许傅元青听错了。 把“怨”听成了“愿”。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终归是愿意的。 背负骂名,被当做人人唾弃已经十数载……他是奸宦、是佞幸、是权阉……是作弄大端朝颜面的存在。 世人皆道他有罪…… 如今不妨再罪加一等。 “好,那就今夜。”傅元青顿了顿,“与我同寝。”
第5章 大荒经·起式 待用过了晚膳,雪又下了起来。 东厂那边今日密报又到,番子送到听涛居外面的时候,问方泾:“方少监,今日有加急的密报,掌刑等大人都等着老祖宗和您的批复呢。” 方泾不耐烦的翻了翻,脸蛋子皱成一团:“没看着老祖宗生病了吗,什么事儿还得非得他老人家批复。” “今日御门听政皇上没去。” “哦。” “皇上就让德宝公公宣了口谕,只说早朝不上。也没说让大家散了,一干大臣就在太和门外面等了一整天。”番子咳嗽一声,“您知道太和门外面儿也没个方便的地方,诸位大臣端着参掌印的奏折等着,憋的呀……好几个尿裤子的。后来好不容易熬到散朝了,都着急回家,出端门儿的时候,挤得人踩人,好像把衡次辅的腿踩断了。” 方泾憋着幸灾乐祸的得意,假装正经,也咳嗽了一声:“加急的公文就说这?当我们司礼监老祖宗是什么呀?这屎尿屁的也拿过来说,我看孔尚这个东厂掌刑千户是不想干了。” “哎哟喂,厂公您可冤枉孔掌刑了。”番子说,“皇上御门听政从不曾缺席,这是十三年头一遭,掌刑那边儿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定要请老祖宗和您定夺。” “啊……”方泾看向他的身后,意味深长的说,“就算是天子也有忙旁的事儿的时候啊。兴许咱们万岁爷不在宫中呢。你说是不是?” 番子有点懵,回头去瞧。 暮色中一个身着中衣的年轻男子,不知道何时站在走廊里,听着他两人的对话。 番子一惊,手已经摸上了绣春刀:“何人?!” 方泾按住了他的手腕:“这是老祖宗的屋里人。你下去吧。” 陈景头发披散在身后,还带着些潮气,安静的站在走廊中,看着他们,却似乎没有入了眼,反而接着抬眼瞧着听涛居正厅那盏灯。 番子觉得有些怪异,又说不上来,收了刀,向方泾行礼后退下。 等番子消失在听涛居院门外,陈景这才看向方泾手里那摞密报:“拿下去烧了吧。” 方泾有点为难:“可这万一有什么重要……” “最近都不要拿这些琐事来烦他。”陈景又说。 方泾点了点头:“老祖宗在等您。” “我知道。”陈景说,他再次看向那亮着橘红灯光的屋子。 这次方泾没再说话,他悄悄的退出了院子,离开的时候,还贴心的合上了院门。 夜色更浓。 厚雪让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冰冷的世界中,只有屋子里那盏橘灯散播着微弱的暖意。
屋子里的人,咳嗽了几声。 陈景没有再等,他掀开帘子,推门而入。 就看见窗户大开,风雪飘进来,打湿了半张罗汉榻。 傅元青在榻上盘腿而坐,在那盏灯下,凑近了看些文书。 他有些消瘦,白日一丝不苟盘起的发髻如今披散在肩头,唇红似血,面容苍白,在风雪中仿佛要与大雪融为一体,几阵清风就能扶摇升仙。 “方泾来了?”他问。 陈景上前,关了窗户,将冷冽的冬阻挡在窗外。 “将书桌上南京守备太监金英的呈报拿过来。”傅元青头也不抬,在案前奋笔疾书。 陈景瞧了一眼书桌上的呈报,没动,几步走到罗汉榻前,按住了傅元青握笔的手。 傅元青一愣,抬头看见陈景这张脸,才想起来中午的事。 “是你。” 陈景将笔从他手中轻轻的摘出,放到笔架上,道:“陈景过来侍寝。” 傅元青回头去瞧窗户。 窗户关了。 沾染到榻上的冰雪没了寒风撑腰,这会儿在屋内的暖意中迅速的化作了一滩水泽,在锦垫上留下一圈不规则的痕迹。 陈景在他恍神的时候,已经打了热水过来。 “请掌印洗漱。”陈景端着盆子说。 他虽然用了敬语,可声音里倒听不出来什么卑躬屈膝,反而有两分颐气指使。只是顶着这样的脸,又是严苛训练出来的死士。 傅元青只道他大约是不善人情世故,并没觉得有何不妥。 他伸手入盆,眉头就皱了起来。 “水太烫了?”陈景问。 “受得了。”傅元青说。 说完这话,他缓缓的洗净双手,指尖已经红了。 可除了开始他皱了眉,后面提溜着毛巾拧水时,神色如常。陈景放下水盆,握着他的手翻转过来,他掌心红透。 陈景沉默。 “无妨。”傅元青又说,“你与内侍等不同,没学过伺候人的本事,不用自责。” “掌印可要用膳?”陈景问,“属下去传。” “不用了。不饿——” 傅元青话音未落,陈景抓着他两只手已经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他站着。 而傅元青在榻上盘腿仰头,被他吻得措不及防。 肌肤相亲近的那一瞬间,傅元青几乎是一惊,便下意识的挣扎了一下。陈景却紧紧握着他的手腕,不让他逃脱。 司礼监掌印的嘴唇冰凉,可陈景的舌却滚烫。在他口腔中的每一寸角落肆虐。 两人那么亲密。 连呼吸都喷在了对方的脸颊上。 陈景的双手松开了他的手腕,左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腰,把他整个人揽入怀中。右手却按着他的后首向自己而来,亲吻着他。 这样子的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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