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眼睛在看哪里?手摊开!” 男人使了大力,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竹片击在手掌软乎乎的肉上,“啪”“啪”,一声高过一声,把竹林上的鸟儿都惊得飞走了。 整整被打了二十下,左手本就受了伤,此刻充血,胖了一圈,肿得似个馒头。顾蓁泪眼盈盈,咬着唇不敢出声。 段景思还不解气:“举止无状,出言不逊,该罚。这十个竹片都是做给你用的。”见下方小奴瑟瑟缩缩,十分害怕的样子,灵机一动,“受不了这苦,趁早自己离了去。” 他尤其在“自己”两个字上说得重了些。 顾蓁却是重点听到“离了”两个字上去,再也管不了谁的身体如何了,心头一酸,眼泪簌簌流了下来。二爷真想撵她走,可她哪有地方可去? 就算他俩那夜不曾有过交集,松园这样一个主母可亲、钱多事少的地方,她也得像块牛皮糖似的狠狠黏住了。 “是小奴错了,小奴认罚,只要二爷消气,这手任您打烂了也行,只求不要撵小奴走。小奴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实在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她的手上甚至渗出了血,却咬牙忍耐着,摊得平平的。 段景思拧了拧眉,有些烦躁。以前的珲哥儿也是这样,仗着自己年纪小,惯会扮娇使弱,偏偏他就最见不得小孩子哭。“哐当”一声扔了竹片子,冷眼看过去。 顾蓁知道那意思:滚远些。 * 回到小西屋,顾蓁想明白了,远些就远些吧,不去管他身体了,在风篁轩里老实些。老夫人喜欢她,多往静慈堂跑下。 翌日一大早,段景思便出了门,按照原定计划,顾蓁本要跟上去看看,他是去了哪家医馆,然而有了昨晚那一出,她自然是要离他“远些”了。 顾蓁帮张叔去集市买了菜、又动手做了馄饨当早餐。包的是荠菜和猪肉,个个白胖胖、香喷喷。 柳氏见了,笑得合不拢嘴:“你这猴儿,也忒勤快了些,你是景思的书童,不是松园的杂役。景思呢?” “二爷一大早出门了,没让我跟着。” 柳氏点点头:“最近衙门里请他编一本书,说有些东西是机密,各家都不准带下人。” 顾蓁心头犯疑:真的是去了衙门,不是去医馆? 柳氏吃着馄饨,却又问顾蓁早上集市可有什么趣事儿,她自来爱听这些八卦闲聊,可惜张叔年纪大了,眼睛耳朵都不好,从来听不回来。 顾蓁眼珠一转,伶伶俐俐地说: “我们去买菜的时候,菜摊儿两口子正端着碗吃早饭,我看他们就吃着一碗菜粥,便问他们竟不吃下饭的咸菜?店主指指墙上挂着的咸鱼。我不明白。那人又说:‘我就着咸鱼下饭呢,你让我多看了两眼,好咸好咸!’” 柳氏听了,先是一愣,后来用帕子挡着,笑了好一会儿:“你这个猴儿精!”手边正有半吊子钱,随手就赏了她。 顾蓁眼睛都亮了,伸手便去接,柳氏却瞧见她手心红得可怕,吸了口凉气:“你这孩子,手怎的伤成了这样?” 昨晚涂了些膏药,虽止住血消了些肿,仍满满是小口子,有的里面还扎了毛刺,颇为狰狞。柳氏富贵人家出身,心又善,哪里见过这些。 “干活儿也不是这样的,李嬷嬷,快把我那膏药拿来。”柳氏一边擦药,一边絮絮叨叨,“干活儿仔细点儿,咱们松园人少,犯不着那样拼命,当这里家一样。” 顾蓁这几日经历坎坷,她这性子,骂孙庆周等人虽泼辣,却最受不了这样的软语,眼泪簌簌就下了来。 柳氏一惊,拿了巾子来:“怎么好好的,就哭了起来?可是有什么不顺心?” “我……”顾蓁摇头,“我是看老夫人……对我这样的好,想起我的娘来……” 柳氏温柔一笑,如冬日的太阳照得人暖融融的:“你这个孩儿,也是可怜,年纪这样小,便没了家。实则,不管是珲哥儿,还是你,都是活活泼泼的,我一见了,总是想起我的景纯来,所以格外喜欢。” 段家段景思这辈儿有三个孩子。长女段灵妤嫁在金陵,如今夫君外放在泉州做官,她随着去了,好些年了。 老二便是段景思,故而大家都叫他一声二爷。 老三名为段景纯,娶王氏为妻,有一个儿子,却因为一些事情,与家里人闹得不甚愉快,搬出去住了。 顾蓁受伤的左手被这透明的药膏,涂得滑腻腻、亮晶晶的。她心下感激柳氏,又想知道些段景思的旧事,卖乖道:“老夫人多给我说说二爷、三爷的事儿吧。” 柳氏目光悠远,陷入了回忆:“景纯小时候最是活泼可爱,景思就不同了,自小便沉稳。” 段太傅在的时候,松园还是热闹的一大家子人。 最小这一辈儿里,长姐段灵妤端庄秀雅,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嫁去范家后,上下无不称赞。 段景思为人冷静自持、稳重得体,一言一行都像极了当年的太傅。老人家自然对这个孙儿十分满意,相应的,也给了他最严厉的管教。言行举止都讲究个“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酒色食欲,一概不关心。 老幺段景纯就不同了,他生来什么都关心。他天资聪颖,一手书法写得凤翥鸾回,幼年时便能模仿当世书圣王春秋的笔记。此外,对音律也颇多研究,没事儿就爱在林子里吹吹叫叫的,发出些声响,引得鸟儿互相追逐。 小时候三个孩子一同出门,旁人都夸是天上下来的三个仙童。 顾蓁心头犯疑,明明是以前是一团和气、兄恭弟友,怎么后来闹成这样,还分了家? “那为何三爷要别府……” “老夫人。”李嬷嬷挑帘进来,打断了她的问话。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咸鱼说咸的故事,出自《笑林广记》。 “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出自《孟子》。
第6章 瓷瓶 李嬷嬷捧着包袱,对柳氏说:“时候到了,老夫人该走了。” 柳氏信佛,日日在家颂经、从不倦怠,还隔三差五地去礼佛,今日便是定了要去水月庵的。 她笑吟吟说:“是了,和蓁哥儿这孩子说话开心,就忘了时辰了。” 又把瓷瓶塞在顾蓁手里,“我与李嬷嬷明日才回来。这药最是生肌愈伤,多涂几次,尤其是晚上,要厚厚地涂上一层,过不了几天,这血口子便好了。” 李嬷嬷跟着柳氏出去,转头却冲顾蓁使了个眼色。 顾蓁懂了,看看手里的瓷瓶,李嬷嬷这是在警告她不要乱问,老太太如此善心,却终日愁眉不展,应该就是三爷的事令她挂怀了。 * 晚间收拾停当回了房——段景思不要她贴身伺候,倒还落得清静,白日开门打水,晚间点灯送烛,平日洗洗衣服、扫扫地即可。 掩好门,脱了外衣坐在床上。不止是手,昨晚乌漆麻黑地砍竹子,嗖的一下,一柄细竹扫在她大腿之上,又酸又麻,难受了一天。 取了那瓶芦荟膏,倒了些晶晶亮亮的透明膏体出来。先在手上仔细地擦了,一双干燥粗糙的小手顿时水润了些。接着,她撩开小衣,坐在床上,认真往腿上涂去。 烛火微摇,把她的剪影映在窗户上,朦朦胧胧又颤颤巍巍的。 虽是七月天气,药膏涂上嫩肉也是十分冰凉的,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嘶”了一声。 然而这一声长长的嘶还未落气,门便被踹开了,段景思脸色铁青,眼含霜雪之气,虽在七月,屋子里倒似冷得可怕。 木门当的一声磕在墙壁上,又回弹过来,“吱溜吱溜”地叫着。 顾蓁瞪圆眼睛,接着惊恐地“啊”了一声,迅速拉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也顾不得自己此时的身份了,怒气窜起: “二爷怎么不敲门?!您给我定了那样多规矩,不许这个,不许那个,自己倒好,连这基本的都不懂!” 段景思见到窗户上剪影的姿势,就知她在行不轨之事。此刻见她如此气急败坏,一幅好事被打断的模样,倒还敢恶人先告状? 他胸口气得起起伏伏,跨步往前,把被子一掀:“光天化日,你又在做什么?不知廉耻!” 一双纤细笔直的腿便这样露在眼前,虽丰盈略有肌肉,却光光滑滑、又白又嫩,两只小脚丫子粉嫩粉嫩的,脚趾还因紧张,微微蜷曲了起来。总之,美得不似男人所有。 段景思愣了一愣,也没有注意到她左脚小脚趾边上有道狰狞的疤痕。 顾蓁涨红了脸,又是愤怒又是惊恐,往床角一缩,扯下衣服盖在自己腿上:“二爷干什么,就算我两个都是男儿,你是主我是仆,可非请莫入,非礼勿视,你倒好,还来说我不知廉耻!” 段景思面上有些红,然而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时,心下又是一阵嫌恶:“都让我抓到了,还敢撒谎!” “谁在撒谎!”顾蓁整理好衣物,跳下床,举起伤痕累累的手,“我在擦药治伤,前夜让你打的!不信您自己问老夫人去!” 然而,段景思看到的哪里是伤痕,全是手上的滑腻腻、亮晶晶,他心中悚动,几欲作呕:“你如此寡廉鲜耻,还敢攀扯老夫人!” 上前一步,拎小鸡一般抓住她衣领,不顾她手舞足蹈、吱哇乱叫,就这样提溜着一路走出去,扔到了风篁轩外。 门哐啷一声关上,十两银子被扔了出来:“拿了钱快滚。” 今夜无月,夜空里万千星星闪烁,虫儿在草丛里唱得欢快,一只蛐蛐儿还跳到了小姑娘的身上。然而顾蓁顾不得拂开它,簌簌流下泪来。 前日不小心看了他那里,她错了她认,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今夜,关起门来擦个药,哪里又惹着他了?手肿了擦个药也不许吗? 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喜怒无常,真是比孙庆周都难伺候。 踹门、撩被子、大半夜被撵出门,哪有这样的! 要是孙庆周、杨华那样的人倒好了,叉手骂一顿,一拍两散就好了,偏偏被他救过、护过,知道他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小人。 就似家里的狗儿养得好好的,成天摇尾巴蹭人,忽的有一天就发了癫,上来就咬腿儿。 真疼,咬得真疼。 夜已深了,顾蓁蹲在大松树下哭得呜呜咽咽。一阵冷风,吹得松针四散,落在她的头上、身上。 过了好久,她抽抽噎噎着站起身来拂开松针,笼紧身上的单衣,捂好东西和银子,慢慢往外面走着。 柳氏并李嬷嬷不在家,张叔早早把各处屋子下了钥匙,她没个地方去。四处寻觅,终于发现西边某个废弃的柴房没有锁,可以凑合一晚。 她自然不会滚,尤其不会将自己的东西留在小西屋,就这样滚了。二爷无缘无故变脸,等老夫人回来,真相自然大白。 然而,她望着屋顶叹口气。 柴房里久无人来,一股子霉味儿。一只小蜘蛛正辛勤地织着网,风从门缝里吹进来,蛛网摇摇晃晃,似乎永远也织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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