禧福连连摇头:“老奴半刻也没睡着过。” 二人走到御书房,见外头已经站了十来个急的团团转的大臣,不用想,恐怕全是为昨夜的事来的。 薛雍站住:“禧公公,看样子陛下不在御书房,在下也不便露面,您看?” 禧福哈腰:“是了是了,薛公子您瞧我,一时糊涂,不该劳烦您的,那您还回去歇着?” 薛雍眯眸:“禧公公忙着,在下自己走回去便是了。” 他总觉得,禧福是有意把他从寿皇殿引开的,思来想去,又找不到缘由,薛雍摇摇头,竟不知自己何时变的如此多疑起来。 收起种种念头,不经意又惦念起卫玄琅来。 贺容先死了。 卫玄琅视为手足的兄弟死了。 不知他知不知道这个消息,知道了,又该如何。 …… 更要紧的,这难道是有人要逼反卫家吗? 简承琮答应过他不杀贺岳,那么,下手的到底是谁。 一岔神,薛雍发觉自己跟着禧福走错了路,不知不觉竟绕到寿皇殿西侧的园子里去了。 再找禧福,不知道什么时候竟不见了。 估摸着是到处找皇帝去了。 *** 晨阳初升,叶沾露珠,花香袅袅,倒是一处极静僻地。 薛雍见一处用小篆书着“晗园”二字,大惊,这不是先帝简承珏生前被鸩杀之处吗?往常都是锁起来的,为何今日这般大门敞开,非但无人守卫,里头竟连个洒扫的人都没有。 再沉寂不过。 薛雍不再往里头走,抽身回撤,忽然脚下一绊,疼的他闷嘶一声,还没来得及站稳就瞥见浓荫后玄色宽袍的一角,有个声音说:“陛下好自为之吧。” 是陈欢。 薛雍屏住气,又听见简承琮说:“郝宝荣不是朕杀的,贺容先也不是,朕没指使任何人动手脚。” 未语先笑,其声如碎玉,不过嘎然而止的尾音却让人听的心弦乍崩:“我的胤王殿下,咱们虽然说散伙有些年头了,可那一夜的情分还在,我总不能不相信你吧。” 邪妄的语调。 薛雍听了一身鸡皮疙瘩,早听说简承琮做胤王时和陈家二公子走的近,只是没想到近到这般地步。 “既然相信,又何必进宫当面质问?”简承琮竟如是平淡地问道。
根本没把陈欢方才的话放在心上。 “我的胤王殿下,想你了,不能来看看吗?”又是一声轻佻的嗓音。 无奈的冷笑传出来:“陈二公子,朕记得你的恩情,朕没忘记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 晨曦大亮,新长的葡萄藤爬将起来,还未延得满,葡萄架上尚有许多空出,日色晒下来,正如他二人的对话尚未说完,留了许多空白,终是云山雾罩。 恩情。 陈欢到底为简承琮做过什么。 薛雍不知道。 恐怕除了他二人外,也不会再有知情人了。 “记得就好。”陈欢又笑起来:“我的胤王殿下。” 说完,响起衣裳簌簌的声音,旋即听见简承琮怒道:“陈二公子,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陈欢呵呵笑起来:“事情是我们陈家做的,你心虚什么!” 你心虚什么! 轰的一声。 薛雍抬眼,朱红的“晗园”二字殷殷如血,刺痛了他的双眸,他的手指下意识地碾在假山上,恨不得生生碎了那一片太湖石。 十六年前的除夕夜,漫天飞雪,先帝简承珏在这里设下盛宴款待宗族皇亲,当晚宫檐下八角宫灯连成一片华光,笙歌宴舞不停,丝竹管弦不断,欢声笑语连绵不绝。 他拽着母亲云城公主简姝筠的衣角坐在锦团上,瞧着父亲萧行向简承珏敬完酒,又端着酒杯走到简承琮面前敬酒:“殿下。” 那一日,十二岁的简承琮还未被封王。 “敬萧国公。”他刚端起酒杯回敬,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人在招手,于是匆忙喝了酒道:“本殿下有事,失陪一下。” 薛雍记得清楚,叫走简承琮的是陈府的二公子,十岁的陈欢。 他不知道那次陈欢亦或是陈家对简承琮说了什么,但从那之后,据说向来稳重好学的二皇子学殿下突然转了性,成日里斗鸡走马,小小年纪就在府中蓄着各色伶人、舞伎,一年比一年更甚地纵情声色,成了朝中上下人人皆摇头的纨绔。 让人齿冷的是,简承琮和陈家愈发走的近,和陈欢更是常常章台走马,青楼楚馆里醉生梦死,不成什么体统。 叫人惊讶的是,先帝虽然不悦,屡次训斥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却还是在一年之后下令封他为胤王,封地就在京城之外的冀州。 不久后有人传出,这个胤王之位是陈家逼着先帝给简承琮的,后头还有人说,这个胤王之位是简承琮用自己跟陈欢换的,再后头的传言,就更没法听了。 直到先帝被鸩杀,简承琮继位,陈家和皇帝的关系势如水火,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流言才消停了。 …… 薛雍额上细细密密地冒出汗来,回过神来,周遭已经没了动静,只有醺风微微轻吟。 他沿着来路走回寿皇殿偏殿,一进来就看见简承琮端坐在那里,帝冠龙袍齐整,神情阴沉,对着面前一碗鲜汤馄饨发呆。 “陛下?”薛雍出声道。 简承琮放下筷子示意小太监把早膳撤下:“你去哪儿了?” “去找陛下。”薛雍视线对上他的脸:“昨天夜里出事了。” 简承琮看着他,薛雍又道:“靖安将军的副将贺容先死了。” 简承琮敛了敛眸色:“昨夜不仅死了一个贺容先,还死了一个人。” “谁?”薛雍有种不好的预感。 “段栋。” 大理寺卿段铭的弟弟。 一个总是满面带笑的好说话的老好人。 薛雍道:“谁动的手?” “陈洋。”简承琮喃喃道:“陈家这是在报复段铭,他们已经不在乎什么乱臣贼子的名声了,他们,很快要对朕动手了。” 薛雍皱眉,他想,那方才陈欢来宫里找人,是不是就是来告诉简承琮这个的。 陈家要反了。 “哈哈哈哈……”简承琮忽然大笑起来:“正好,卫家的人也死了,都反吧,朕也受够了。” 笑声嘶哑,犹如一头在发疯边缘隐忍的困兽。 作者有话要说:简承琮和陈欢也是一对CP,但这对有点不太走心了,拔那啥无情就是了……
第32章 段栋死了,段铭四更天红着眸子进宫,鼻涕眼泪和怒气差点把御书房给淹了,才送走他,陈欢来了。 多年前耻辱的一幕猝不及防地铺满脑海,他生生折了十年的阳寿才抑制住杀人的冲动,他受够了。 拉着这天下沉沦吧,一起下地狱吧。 薛雍好久没说话。 廊沿下值守的小太监甩着拂尘,闲闲地看天上流云,眼前繁花,心里想着,今年又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又是太平的一年。 “陛下。”薛雍忽然问他:“淮王几时起兵?” 简承琮抬起眼皮:“怎么,你要告诉卫玄琅,让他早早做好准备?” “怎会?”薛雍笑的很浅:“皇帝舅舅,我一向的夙愿不就是了却君王天下事吗?” 赢得生前身后名。 萧家人的宿命。 被这一声“舅舅”喊的懵了片刻,回过神来的简承琮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朕知道,清言,你会一心帮朕的对吧,你和卫玄琅,是逢场作戏的吧?你不会把淮王的事透漏给卫家吧?” 一连串急切的发问砸下来,薛雍淡然而笑,眉间那颗朱砂在朝阳中极是眩目:“反正我说什么陛下也不会信的。” “不过是陛下用时拈起,不用时扔掉的一颗棋子罢了。” 既如此,何必再问。 “清言。”简承琮双瞳微缩,嘴唇动了几次才道:“薛九那次,朕实是不得已。” 宸未之变那夜,他何尝没有把自己置于险地。 何况,除了薛雍,没有谁可以把陈、卫两家一同牵绊住。 “是吗?”薛雍青衫承风,几近透明的肌肤泛着疏离:“在下早忘了。” “可朕,不也让卫家救了你吗?”简承琮道。 如果不是他送信给卫玄琅,说薛雍和萧延有关,卫玄琅会出手救人吗。 薛雍:“是啊,倒是忘了,那回欠陛下一个‘谢’字。” 简承琮见他长眉尾梢处略挑,多了一分讽笑,知道他心中的结未消,叹气道:“朕这么做,私心之外,也是为了你,清言,朕……” 薛雍看着他,继续听他说:“萧家的仇,你的仇,朕一天都没忘记。” “是啊。”薛雍看着地上斑驳晃动的光影,笑意不达眼底:“云城公主可是陛下的亲姐姐呢。” 一个“亲”字拖了长音,说的极有人情味儿。 “清言。”简承琮的声音沉下来,却是极其狠戾:“这账,是该和他们清算了。“ 薛雍耳中听着风声,望着简承琮,眸中犹豫片刻:“可陛下把这些都押在淮王身上,未免太冒险了。” “呵。”简承琮悠长地叹息一声:“两年前你就不同意让淮王引兵入京,你说等等,可是清言,卫玄琅是等来了,你就笃定他能和你一条心吗?” 说什么卫玄琅才是能救简氏的人,可笑的是他还信了。 “你不要忘了,卫家也在等着这个位子呢。”他拍了拍身下的龙椅道。 自然是不能的。 薛雍无话可说。 若卫家反了,卫玄琅随其父起兵杀了他也在情理之中。 他何尝不是和简承琮一样,也在赌,押上性命地在赌。 “你歇着吧,朕去看看那帮人。”早上没上朝,估计群臣都还顶着大日头蹲守在御书房外呢。 “陛下好走。”薛雍拱手相送。 窗外日转影移。 心口突然剧痛,口中泛起甜腥气,薛雍掏出帕子在唇角沾了沾,斑斑点点的血红迅速晕染在手帕上,被风一吹,又黯然干涸。 寿皇殿的供应真是齐全,供他起居的厢房里放着炼好的药丸,薛雍就着开水服下一粒醉春散,斜卧在长凳上,疼痛从浑身上下的骨缝中传来,他眉间紧蹙,十指扣在手心里,冷汗一阵阵淌下去…… *** 靖安将军府。 慕容亭跪在地上抱着卫玄琅的腿抹眼泪:“属下和老铁头天天轮流盯着贺将军,一刻都没松懈过,饭菜都是事先检查过才送进去的,想不到……想不到贺将军还是被他们给暗算了……” 卫玄琅皱了下眉:“我知道了。” 他昨夜已经用了些手段把贺容先弄出来送走了。 但这与慕容亭无关,他不想多说。 慕容亭:“……” 不对,自家公子的反应有点太过冷静,怪哉。 他抬眸对上卫玄琅眼下的乌青,心中疑惑:自家公子昨夜干什么去了,怎么像是一夜未睡的样子。 莫非在薛公子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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