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入迷障,解释显然无用。 谢珽稍作沉吟,朝老太妃拱了拱手。 “大哥当日冒着死罪悍然行凶,志在一击而中,派了我难以应付的刺客。连他得手后的打算,祖母都知道。” 老太妃眉心一跳,点头道:“那回确实凶险,幸亏神佛保佑。” “并非神佛保佑。”谢珽打断她,“大哥背水一战,安排得十分周全,唯一的变数,就是他漏算了阿嫣的人。那夜,若非阿嫣的人拔剑帮忙,孙儿未必能撑到援兵来救。届时苦战力竭,毒性发作,王府要办的就是我的丧事。” “一旦我中毒身故,军中必然生乱,会比父亲战死时更麻烦。” “比起河东动荡,王府根基动摇,祖母觉得,如今这局面是好是坏?” 极沉静的语气,令神色都凝重起来。 老太妃不知这些内情,闻言大为惊愕,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此话当真?” 谢珽沉目不语。 老太妃心里却天翻地覆。 她虽没武氏那等眼界,这些年偏狭自私了点,到底没糊涂透顶,知道以谢珽的性情,这种事上不至于胡说。 若果真如此…… 她满面惊愕,拄着拐杖站了半天,才迟疑着道:“如此说来,楚氏倒有功于王府?” “是。”谢珽毫不迟疑。 ——尘埃落定后,谁都无从推演假设的事。但司裕那种神鬼莫测的身手,确乎顶得过五六个暗卫的能耐,这一点上谢珽深信不疑。仅凭这点,阿嫣便已帮了大忙。 老太妃心头剧震,退了两步,坐回方椅之中。 漫长的安静后她终于抬起了头。 “既是如此,劝桑之礼就由她去吧。” “不止劝桑。阿嫣的心性品行,当得起王妃之位。大哥的前车之鉴就摆在那,祖母若仍囿于最初那点成见,会令家宅不安,终至祸患。往后还望祖母抛却成见,善待阿嫣,切不可令后宅离心离德。” “哪怕她是京城来的?” “不论来自何处,她都是我的妻。”谢珽答得笃定而郑重。 老太妃一怔,好半晌才道:“我知道了。” …… 照月堂的这番祖孙对话,阿嫣自然无从得知。 她跟谢淑同行一段,逗了半天卷毛小黑后,便拐向了外院。 ——去找司裕。 昨日既说要为他践行,阿嫣回来后便让卢嬷嬷安排今日晌午的菜色,想着好聚好散,送走这位屡屡救她性命的朋友。 谁知到了客院,却不见司裕踪影。 进了屋,桌上却压了张纸条。 阿嫣取了来看,上面唯有六个狗爬一样的字。 我走了,不用送。 且不是拿寻常笔墨写就,而是用了不知哪里寻的黑炭,虽字迹粗糙,却清晰可辨,跟从前司裕在她跟前描过的鬼画符很像。 她瞧了片刻,忍不住失笑。 旁边玉露瞧着那纸条,忍不住也笑道:“司公子还是这样子,不爱应付这些人情礼节。亏得这屋里有纸有炭,若不然,他怕是能拿匕首把字刻在桌上,然后悄悄走掉。” “罢了,他不惯被人践行,咱们就算了。往后天高海阔,但愿他能活得肆意自在。” 阿嫣站了会儿,瞧着她送的东西司裕并未丢在客院,心中稍慰,晚间谢珽回来用饭时,将这事也跟他说了声。 谢珽闻言,反觉得有些意外。 原以为司裕这一走,便会石沉大海,去如黄鹤。却未料,两日后他纵马出府,行过长街时,却碰见了司裕。 少年仍着灰色布衣,孤身一人。 街市上熙熙攘攘,他安静蹲在一处屋脊上,嘴里叼着跟草棍,像是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又像是跟那屋脊浑然一体。若非谢珽察觉被人盯着般不太对劲,抬头望去,甚至没人留意到他的存在。 而司裕已站起了身。 他随意抬手,指了指前面的巷子,而后衣衫飘动,悄无声息的掠过屋檐,到巷中等待。
第53章 好笑 谢珽神色变幻,咬牙威胁,“不许…… 谢珽今日原本是想去城外别苑的。 为了攻打陇右的事。 前天后晌, 长史府接到了一封名帖,来人自称复姓南宫,因登门之日与剑南隐秘递来的消息吻合, 立时请进了府里。他满身锦缎罗衣, 扮作商人模样,虽年未弱冠, 却颇有游历四方后的干练气度。 贾恂亲自接待,引到谢珽跟前。 而后, 对方递上了密信。 由剑南节度使周守素亲笔所书, 说所议之事关乎重大, 书信难以尽意, 此人为其幼子周希逸,两家所谋之事谢珽尽可与他商议。 印证之后, 身份确认无误。 魏州城中尚有不少京城来的眼线,谢珽有意借他们的眼递假消息误导吉甫,并未尽数拔除。王府往来的生人难免惹人留意, 为保无虞,当天并未详谈, 两炷香的功夫后便将人送出了府。 周希逸遂以商贾身份留在客栈。 而后, 他在城里晃了一圈, 假作未能谈成生意, 黯然出城。再由贾恂亲自安排, 请到城外的别苑, 另召亲信重将前去, 共议大事。 此刻谢珽带人纵马出城,是要去校场的打扮。 见司裕忽然露面,遂拨马进了巷子, 命随从在外把守。 巷子两侧有民宅,司裕堂然入户。 谢珽跟进去,里面空无一人。 庭院里老槐遮荫,树影摇动,少年靠在树干,虽仍是沉默寡言的姿态,却比委身做车夫时少了几分收敛。 谢珽坐在了石椅,“你没走?” “不走。” “放心不下阿嫣?” “你不是听到了么,她未必愿意长留。” 司裕既已脱去王府车夫的身份,便无所谓身份尊卑。从前受命行事时,他不是没试过刺杀皇亲国戚。都是血肉之躯,真被杀了倒在地上,都要入土下葬烟消云散终成枯骨,不同之处只在于这种贵人身边防卫严密些罢了。 藩王抑或走卒,在他眼里都没多大分别。 这话说得也毫无顾忌。 谢珽喉头一噎,眸色随之微沉,“你莫非在等她和离?” 司裕其实没想过这种事,只望着远天道:“她在哪,我就在哪。” 反正他无家可归。 这天地广阔,苍穹浩瀚,只影来去时,那个笑盈盈的少女是唯一的牵系。自幼被困在谷中,无时无刻不危机四伏,磨尽感情嗜血长大,世间于他而言沉寂如寒冬,危险如暗夜,除了生存与危险之外再无他物。 而她,便似清晨亮起的曙光,暖风带来的春意,在枯寂的冻土之上绽放出一朵温柔的花,让他窥见红尘里的一缕风情。 即便隔着深深庭院,亦如春风拂面。 自幼活在朝不保夕的幽暗深渊里,就连这条性命似乎都可有可无,司裕从来不敢贪求什么,但这话却也纯然出于肺腑。 谢珽看着他,一时间五味杂陈。 要说心里不酸,那是假的。 自家妻子被旁的男人惦记着,从来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何况司裕原就与阿嫣相熟,舍命救护的情分不止是主仆间的耿耿忠心。 但他也没法说什么。 毕竟,司裕做车夫的这段日子里从未有半分越矩之举,还曾因阿嫣的一句叮嘱,于险境中拔剑相助。 熟悉的窒闷感又堵在了胸口。 却多是因自身而生。 生在王府,享尽尊荣,既袭了这王爵之位,握住这铁骑雄兵,他身上自有要背负的责任。在夙愿达成,山河无恙前,他注定没法像司裕那样抛开一切,将身心都系于一人。而成婚之初的差错使然,他和阿嫣之间确乎尚有些隔阂,令她仍不敢放心托付,存有和离之心。 这都与司裕无关,是他咎由自取。 谢珽心里平白生出担忧,却未流露半分,只拿指尖轻敲着石桌,道:“今日叫我来就是为说这个?” “那些刺客。”司裕仍惜字如金,不带情绪的沉静眼眸看向了谢珽,“他们来自何处?” 谢珽微诧,却也很快想起来了,当日王府侧厅上,谢瑁指认司裕的身份时,就曾以所擒刺客的口供为依据。只不过当时他负伤前去,原就是强撑着身体摆出凌厉气势,后又亲眼看着谢瑁服毒而亡,心神剧震之下,一时间给忘了。 此刻司裕旧话重提,谢珽不由抬眉,“去寻仇?” 少年垂眸不语。 其实不是想去寻仇。 走出万云谷,奉命取人性命时他就知道,终有一日,他也会交代在刀刃上。因果循环,彼此争杀,他当时险些命丧对方手中,无非是各为其主,愿战服输。 这次想去探个究竟,是因他暗夜潜行这么些年,头回栽了大跟头,自然想摸清对方的底细。若能趁机拿到对方用的毒,往后一旦再碰上,便可消去许多顾忌。何况,那些人吓到了阿嫣,多少让他心里有点不爽。 司裕不爱说谎,更不会详细解释,只静静看着地面。 谢珽不是予取予求的脾气,起身便欲离开。 司裕哪会让他走? 鬼魅般的身影闪过去,立时缠上了谢珽,两人交手数招,一个纵横沙场手腕冷硬,一个暗夜潜行杀人无声,打了个平手。 外面侍卫听到动静,敲了敲门。 谢珽旋即收手,见少年固执地拦着他,冷声道:“处所隐蔽高手如云,你孤身去很危险。” “在哪里?” 这拗脾气真是…… 谢珽身居王位节度一方,袭爵后跟河东内外的老狐狸们频频过招,难得碰见这么个深藏不露还脾性执拗率真的人,多少有些欣赏——哪怕这少年对妻子的忠心异乎寻常。 片刻沉吟后,他终归说了个地方,又取出个鸣哨和令牌递过去,道:“孤身犯险并不可取。鸣哨能求援调人,持此令牌,我派去摸底的人会听你安排。” 少年瞥了一眼后没接,转身要走。 “司裕!”谢珽叫住他,神情带了几分沉肃,将鸣哨递过去,道:“你我非亲非故。但你若死了,阿嫣会难过。” 片刻沉默,司裕觉出他的好意,反手接了东西,道:“多谢。”
说罢,飘然上了屋顶。 …… 寻摸刺客老巢的事情,在谢瑁的丧礼未毕时谢珽就已派了人去。 那地方在河东之外,处于宣武节度使梁勋辖内,藏得十分隐蔽。里面豢养的高手不少,不同于万云谷那种养蛊般自相残杀挑出高手的法子,那地方的刺客不止身手出众,还颇有军法布阵的意思,想必背后另有高人。 陇右战事在即,谢珽无暇分人手到梁勋的地盘将其巢穴一锅端,安排给那些人手的任务是摸清背后黑手。 ——若当真跟谢砺有关,则着实令人心惊。 此刻司裕飘然而去,谢珽仍拨马出城。 别苑里,周希逸等候已久,几位老将也都陆续到了。 谢珽遂在此盘桓,两日间商议诸事。 春波苑里,阿嫣倒还算得闲。 往年每逢春日,府中女眷多少都会去踏青几回,武氏和高氏也能借机跟娘家众人赏春寻乐。今年出了谢瑁的事,踏青出游自然免了。老太妃病恹恹的没多少精神,又要操心秦念月的婚事,甚少出门。武氏近来腿上不适,懒得动弹,阿嫣终归是谢瑁的弟妹,也不宜张扬,免得戳人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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