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这半年里,赵锡每每一人独处时,都想到月夜时暗卫所说之话。 “宋家三郎,曾为宋二爷所猥亵。” 他都做了什么啊。 赵锡久久不发话让他起来,身后随同宋清明出来的一干人都脸色微变。宋清明也不多有动作,静静半跪着。 良久,赵锡翻身下马,径自从宋清明身边走过。淡淡一声,“起来吧。” 众人这才如释重负。宋清明起身,瞪了赵锡背影一眼,二世祖,就会在他这里耍威风,本来督军也不顺路,却偏偏来此绕上一程。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好巧不巧,赵锡微微回过了头。 “六皇子您要吃什么?末将叫人备下了军帐,发财,还不带路?”宋清明猛然深吸一口气,偏头笑眯眯地看向赵锡。 哼,赵锡唇角轻抬,欺软怕硬,狗改不了吃屎。 发财钦佩地看了一眼自家少爷,领着赵锡等人走了。 莽莽黄沙,糅着西天晚霞,别有一番瑰丽景象。落日沉沦之处是混夷,东天上弦月升起之处,是宁京。 宋清明收起笑容失神望着,深吸了一口气。离家半年,今日又得见宁京故人,不知国公府一切可还安好,昔日的狐朋狗友又是什么光景。他又忽然想吃西市的桂花糕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如何能不思家。 傍晚,宋清明等到李苟带来的口信,他在帐中沉默了许久。之后,宋清明一人独自来到关押羌族人的地方。 那口信不过一句话:家国大义,个人荣辱,端看宋中侯如何选择。 宋清明站在这里,一直到天完全黑透,思乡之情早已被完全冲淡,与此同时,多日的阴郁与踌躇又一次弥漫上心头,逼得他难以呼吸。 他正陷在一个局里,一个无关敌军的局里。 他挥手招来人,命他们把这里包围起来。 “中侯大人,这是要……?” 他面无表情,声音幽冷,“传我命令——八百降兵,一个不留。” 霎那,凄厉的惨叫声与交战打斗的嘈杂声,并着营地里的火光,打破了秋夜的沉寂。 赵锡闻讯赶来的时候,宋清明正手持长刀,一身的血,站在火光中如同恶鬼临世,刀光一闪便是人头落地,身后,骑兵们正在肆意杀戮。 杀,杀,杀。血喷涌而出,降兵哀嚎逃窜,却躲避不开,一道道身影在血与火中砰然倒地,只留下一双眼徒然圆睁着,淬了恶毒夹着怨恨,不甘望着。 “宋清明,你在做什么!” 赵锡大步走来,宋清明立时转过头,眼里的杀气如潮水般褪去,神情里是赵锡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哀伤与无奈。 “不要看。”他急忙伸手要去遮赵锡的眼睛。 “你疯了,”赵锡却一把攥住宋清明的手腕,那双目里似淬了星子,直盯到难以企及之地。“你可知你这样做的后果?” “我知道。”宋清明愣了愣,缓缓点头。 “你在杀降兵!” “对。” “你疯了?!” 宋清明擦了擦脸上血,认真解释,“陇西是羌族人最集中的地区,往前是混夷,身后是大武,我若不杀一儆百,以断他们的反叛之念,这样的事还会继续发生。” “那你为何要亲自动手?”赵锡咬牙,从未觉得这淫贼有这么的难以沟通,“……杀降不详,你教世人要如何看待你?就算出乱子也有蒋充世扛着,轮到你来操什么心!” 自毁前途! 宋清明被他吼地一愣。 怎么回事啊,还没见过这样子的他。刀光剑戟声都在远去,宋清明忽然低下头,无奈笑了起来。 “你真傻,”宋清明说,“都现在了,你还没看出他们派我来平叛的心思么?” 赵锡陡然一怔。 宋清明转身,看了一眼那冲天的浓烟,刺鼻的尸体烧焦的气味令他有些作呕,他低低道:“这是一场阴谋啊,一场注定要让我背下杀降黑锅的……泼天阴谋。” 几月前,他被调到陇西。随后羌族人屡次反叛,镇压虽不是难事,难的却是降兵放回去不久就又加入到反叛作乱的队伍之中,就如野火烧不尽。 究其本质,是羌人仗着投降之后朝廷不敢杀他们,有恃无恐。他现在虽被封提拔为中侯,但长此以往下去,朝廷很快就会治他一个镇压不力之罪。 破局之法,唯有宋清明杀了降兵,以此警告羌人各部再敢反叛作乱,决不轻饶。 然而这样以后,他此前功绩皆因杀降兵一事盖上污点,不可涂抹。那在背后针对他之人就是算着这点,才将他调到陇西,明升官职,暗里险恶之心不可语。 宋清明早已被人算计的死死的。 赵锡已经放下了手。良久,两人看着八百降兵在火光中尽数被剿灭,血腥之气和着烧焦味,赵锡忽然懂得了宋清明这半年在边塞过的日子。 血与火,从杀戮中搏出一条青云路来,这是宋清明选择的道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赵锡转身,清冷往外走去。 宋清明回过头看他,“多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了五六千字,有什么奖励吗?
第19章 宋清明有些感动 士兵们已经在刨坑埋尸体了。 主帐中,宋清明摸着右手的手腕,心中由于杀降而带来的沉闷之感也渐渐消散。 他并非是冷血无情的人,初来战场之时,他也是惨白着脸看着手下士兵拿刀割下射雕手的头颅,到后来却见惯尸山血海,看淡生离死别。 所以杀降也就杀了吧,就算他们临死之前用愤恨的眼神剐着他,就算他们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大声咒诅他,就算此生都被怨念缠身,又有什么关系呢? 杀的人多了,他差点以为也自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但今天居然有人在乎世人对他的看法,还会大声质问自己替蒋充世瞎操什么心。真是好久不见他愤怒的样子啊,宋清明摩挲着手腕,低低笑出了声。 只可惜,也是这个人,曾经亲手将他送到了恶魔的手中。 案几上,烛火扑地一下熄灭,黑暗中,宋清明的笑容不知何时收起。 他就静静坐在椅上,身子也疲惫地不想动弹,就这样闭上眼睡了过去。发财进来送茶水,瞧见月光下宋清明苍白的脸,又默默退了下去。 梦里,血海之中,他一身赤色戎装,撑刀半跪于尸山之上,白日里那一个个羌人皆化作可怖的恶鬼,凄厉吼叫间争先恐后地爬上尸山,冰冷的手牢牢攥住他的脚腕,要将他拖下无间地狱。 “来……来陪我们啊……” “宋清明,宋清明!……你不得好死!你必被夷灭三族,丧名失利,不得善终!” “滚!”他咬牙,刀锋落下,斩他们的手,斩他们的头,尸山越积越高,直到他一丝力气也无,羌尸前仆后继地压上他身,重重鬼魅争相吞噬分食…… 宋清明骤然惊醒过来,只觉得身上一丝力气也无。 他缓了缓,站起身来,险些一个踉跄。他掀开帐门出去,守门的亲兵见到他的脸色,都一脸担忧。 “中侯大人……” “无妨。” 他摇摇头,吩咐亲兵去烧壶水来抬头又看到赵锡远远走过来,火光映着脸颊。 赵锡走近了,瞧见他脸色时也是一怔,低低问道,“怎么了?” “没事。”宋清明倚在帐门外,撑手揉着眉心,“一会儿就好了。” 赵锡嘴唇翕动着,最终没吐出话来。其实他只是睡不着,想找宋清明说些什么。说什么呢,告诉他半年前只是一个误会,无意将他送入魔掌? 有意无意,错都已经铸成,此时再说抱歉,只是无端勾起这淫贼的痛苦回忆,他负着手,指腹摩挲着手间扳指。 愧疚吗? 赵锡算计人无数,却头一次在他身上觉到深深的愧疚感。树下那一碗桂花茶的味道,直到如今还若有若无地弥漫在鼻尖。 赵锡恍然发觉,他对那人又何止是愧疚。 赵锡最终看着宋清明饮尽碗中水,转身又回去了。 月过中天,宋清明回帐中睡不着,又起来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何时,竟又来到赵锡帐前。 宋清明累极,已无力气再多想。 赵锡帐前正守着两人,瞧见宋清明过来,一时不知是行礼还是进去通报。宋清明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下一刻忽然抬手干脆利落地把二人打晕,平稳地放在地上。 临晕前的两人:“……” 宋清明点点头,很是满意自己的身手,他就在帐门前找了个位置,径自盘膝坐了下来倚着帐子的支撑架,抱着佩刀沉沉睡了过去。 临到天明,赵锡口渴喊人端水来,却无人应和。他披着轻裘走出帐门,瞳孔微微一缩。 那个平眉杏眼的少年郎,此刻正披甲戴盔抱着唐刀睡在自己的帐前。他身上层层叠叠披盖着巡逻将士们的披风,发尖沾着晨间的薄露,眉目间是说不尽的疲惫。 杀降这样的事情,这傻子也不愿意做吧。 虽然是京中盛名的纨绔,当初却也会手拿兵书,在他面前一副指点江山的气势侃侃而谈。赵锡一怔,想到从前那段日子。 每天清晨,但凡他起早些来看宋清明练武,这厮就会故意在他眼前耍些炫目的招数;若是夜里睡不安稳——哼,那傻子一直以为他不知道,每次打晕他偷偷爬上床,天明就走,但总是会留下一些痕迹:发酸的后颈,枕上的余温…… 还好如今宋清明知晓他的身份,没做出爬床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 然而昨晚,怕也是没睡安稳。 赵锡解下身上的轻裘,犹豫着覆在宋清明的身上。即便是这样,宋清明也没有醒来。 他忽然有片刻怜惜,对这个在军中受到排挤而难以出头的年轻将领,可这真是疯了,他又如何处理怜惜之外的情感,赵锡愣了愣,随即又把那件轻裘拣了起来,大步走进了帐内。 一直到日上三竿,都不曾有人来打扰宋清明,反倒是身上的披风越盖越厚,最后宋清明还是被捂热醒的。 “醒了?”他茫然睁开眼,对上秦守嫌弃的目光。“怂死你算了,没胆子进人家帐门就算了,打晕人家小厮在门口守了一夜算什么?”
“不,我——” “爹都懂。”秦守拍拍宋清明肩膀,一副理解的模样。“走呗,给你熬了姜汤。” 宋清明垂下头,看了身上厚厚一叠披风,无言苦笑。不远处的小兵都轰地冲了过来,你一件我一件地分了披风,顺带对宋清明挤眉弄眼。 “您的心意我们都懂,放心!都是男人不会看不起你,我们一定帮忙,替你拿下皇子!” “大人真威武啊,居然想对皇子下手嘿嘿……” “大人大人——” “……”宋清明无奈地抚了抚眉心,随即佯怒道,“都挤在这干什么呢!还不快去操练!” 众兵又作鸟兽状散去。 帐内,赵锡坐在榻上,一张脸叫人瞧不出神情。两小厮都跪在他身前,战战兢兢。天杀的宋中侯,打晕他们还不算,这下是免不了受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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