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明其意,日前他遣送宋太妃入昌河行宫,言官颇多微词,亦已有人上谏,暗指内宫嫔御进谗言,以致万乘因意乱智,行此不孝之举。而明里暗里所言,皆是锦官林翠的徐充容。如今擢升并非良机,然经今日之事,他不可再不给余充仪警示。余充仪为他潜邸旧人,他顾全情面,不可再贬,是以只得擢升徐襄宜。他想过很多位分,更低的从二品、正二品、亦或更高的正一品贵妃。然而终究还是谨慎的择了一个能压住余充仪的位置—她尝坐过的妃位。他打开卷轴,诏令依旧是帝王亲笔。其中诏晋锦官林翠充容徐氏为愉妃一句,刺了她的眼。愉妃、余充仪,高下立见。 他为了护她,可谓费尽了心思。虽然明面上依旧待她不算体贴入微,但他的心意皆透于她的点点滴滴之间,于四肢百骸间,渗透出由肌理自内里的暖意。他望向她,整衣正色“愉妃,接旨罢。”语毕,他将平日一旁搁着的暖绒垫置于地“朕许你尽全礼。”她闻言,稍却两步,翩然下拜尽稽首大礼“妾叩谢圣恩。”后他亲自将她搀起,手握于她细腕之上“徐襄宜,朕欲明言告于百官,你已有孕了。”她点首“妾明白,迟早有这一日。” 话毕她垂首,眉间蹙起,他有些心疼的将她揽入怀中,接着说“徐襄宜,孩子是你的,亦是朕的,朕护着他,你别怕。”徐襄宜闻言,靠紧了他“有您在,妾不怕。” 是日晚,帝明旨擢充容徐氏为愉妃,另宣告百官,愉妃徐氏已有孕两月。是日晚所呈奏疏多言恭贺之词,纵有论及徐襄宜份位晋升不妥的,终究是微两不足计的。 翌日,按宫掖中的规矩,无坤极嫔御皆要向最高份位之人问安,昔日为余充仪,今日为徐襄宜。然而她以孕期不适免去问安,是日周铃已快至锦官林翠,闻宫娥话笑哂“看来她没胆量做愉妃,纵使有了份位,依旧是那个畏缩的徐才人。”宫娥垂首不语,林茹玉行过来,向她欠身“周铃,你我不曾有高下之分,最后,我们都非胜者。”周铃顾首望她“输给如此之人,我们又是何等人?” 林茹玉不语,只屈了屈膝自行回殿。周铃静睨锦官林翠半晌,回首询身侧宫娥“阿获,人人皆言愉妃变了,你觉如何?”宫娥屈了屈膝“奴不敢妄议。”接来是明朗的一声“诚然。”余充仪扶宫娥行来,与周铃言“周才人,可愿至碧澜玉琼一叙?”周铃闻声哂“妾与您有什么好叙?”余充仪舒了颦蹙的眉“再往前行,便是锦官林翠,你如与我别无话叙,可拜谒愉妃,听闻你们昔日是亲近的,如今她恩宠甚渥,你可分一杯羹汤,亦足饱食吧?”周铃闻言厉声说“折辱之事,昔日您假手于人,今朝亦不顾名声来折辱妾了吗?”余充仪不语,令人引她往碧澜玉琼去,周铃思忖一会后还是随行。 域和二年新年。宫掖四处是喜气,因是岁徐襄宜有孕,是以锦官林翠宫娥的赏赐多了一倍,今上照旧时常去探望她,然是日方用午膳,锦官林翠忽急召吕御医。含元闻询禀于天听,今上便乘辇速往。他去时徐襄宜正于内室,吕御医于殿内四处走动,见他来且未传“圣驾至”,是以有些吃惊的拜下,今上不及令免,先掀开纱帘去探徐襄宜,她挣扎着欲起身,今上遂止住她动作说“你别动。”手覆于她小腹之上说“吕御医,怎么回事?” 吕御医是经练多年之人,闻言亦不恐慌,回说“启禀万乘,近日愉妃频有小产迹象,臣极力相护力保愉妃胎像平稳,然不知根结何处。前几日借锦官林翠更换陈设,臣一一查探,终是无果。” 今上回说“你的意思是有人欲加害愉妃?频有小产迹象,日前为何不禀?”吕御医觑了觑纱帘后的身影,鼓伏身下去“臣知罪。”他深明其意,顾首来睨徐襄宜,见她闻言便侧开目光,今上的手紧握住她的说“徐襄宜,你擅专太过。” 她仍旧垂首,低声答说“妾有罪,妾知罪。”今上复询“御医有何良方?”吕御医未及回禀,只听徐襄宜嘤咛一声,撑着榻起身说“吕御医,我身上实是痛的厉害,您的药我再服一副吧?” 吕御医下拜,再叩道“微臣冒犯,请万乘避让愉妃。”语惊众人,今上闻言怔忡,问“你疑朕?朕会谋取亲子性命吗?”吕御医叩首“臣恐居心叵测之人居于御前。” 他闻言竟真起了身询“吕卿欲验何物?”吕御医应“请万乘移驾更衣。”约莫一刻钟后,徐襄宜闻侧殿巨响。接着传来是宫娥隐压的哭声。她撑着臂枕起了身,阿裕迅而迎上前“您如今挪动不得,您快躺下。”徐襄宜摇了摇首踩了履起身“我去瞧瞧。”阿裕欲拦无果,徐襄宜至侧殿时,见今上翻了矮案,满殿宫娥皆叩首不起,许让为先伏于寒砖之上,孙钰倒于一旁,襦裙上有所脏污,今上以手撑额,见外间有窸窣声响,言语中尤有来不及压下的愠怒斥她身侧阿裕道“无能,连个人皆看不住!” 阿裕与她身后宫娥闻声亦下拜,此刻惟剩她遥立,他静坐。她行上前去,睨许让说“这是怎么了?”吕御医指了指他褪下的外袍说“此裳不妥,染了于您不利之物。”闻言今上复蹙眉,徐襄宜不以为意,回说“既如此,已寻出缘由,陛下亦可安心,妾请陛下息怒。” 他觑她一眼,起身搀她一同落座后才继续斥道“许让,你颟顸无能,御前之人谋取朕之子嗣,你星点不知,来日如有人要弑君,你是不是还要递上利刃啊?来人,传宫正司卢鄞,令其携宫正司阖司前来。”满殿震动,连连告饶,言“万乘恕罪,万乘饶命。”徐襄宜望向他,又觑许让,见她稽首端正,只字不提。遂起身,却一步下拜道“求陛下开恩。”她这一拜,胜过如数宫娥千言万语。旁人的告饶使他生出烦乱与恼怒,而她徒然的四字,如涓涓细流涌上他的心头,滔天的怒意被渐渐消弭,徒留无穷尽的悯惜。 他起身,亲手将她搀起,摒退宫娥时添一句“让卢鄞不必来了,许让,朕允你将功折罪,查清此事是非。”许让应“是”。众人前句如蒙大赦,再叩谢恩后迅捷的尽数退去,替他二人阖上殿门。待宫娥身影消没,他方拥她说“徐襄宜,原是我对不住你。”
第88章 堂下愉愉欢可掬3 她随他近一岁,极少闻他自称为“我”,那个漠然而疏离的“朕”字曾是令徐襄宜数次午夜惊醒的梦魇之源,她自以距她千万里之遥的万乘,如今便在她的身侧。她之于上一血脉依他看来,是过于不以为意。就似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有时他会疑,她究竟愿不愿为他诞下子嗣。他深明她是个不图坤极大位之人,之于份位毫无看重,之于金贵器物亦不喜不耽。虽是宫掖之人,却与这里奢靡好争之气毫无所系,是以,他为天下主,却不知如何能令其欢愉。赐她的愉字,当年为他亲拟,不仅是为予余充仪警示,更是他心意的表露,她不曾谢他的心意,他亦不知她是否明解他的心意。 她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脊背,声音细弱温和“陛下,妾无事。您不曾对不住妾,真正对不住妾的—是使心作幸,欲加害您子嗣之人。”她的话总是和缓温吞的,诚挚恳切且又毫无怨怪,无端让他愈发生出悯惜。他将她打横抱起,轻放回寝殿的软榻之上,后隔了半晌方问“徐襄宜,那次小产,你心里伤痛吗?” 她闻言阖眸,两滴泪瞬息而下“自然,我们的子嗣因妾轻忽大意而殁,妾伤痛万分。”他握她的手,眼中微有试探审视之意“可徐襄宜,那段时日,朕瞧不出你…”他终究忍下了话,不欲再揭出此事惹她落泪了。徐襄宜闻言欲撑坐起来,他一手护于她脊背上,替她垫好。 她才开口说“妾自幼是柔懦之人,偶然闻人说起,说妾极似妾亲母,然妾一世不可见亲母,惟有每逢忌日方可倾吐思念之意。妾犹记姨母与妾说过,母亲丧第一个子嗣时,尽力压制心头悲痛,以不使父亲过于内疚悲痛,将心比心,纵妾隐忍如斯,陛下亦自罚长跪,如妾再显露几分,却不知…陛下欲如何自罚…妾心疼子嗣,但妾更心疼您。子嗣可以再得,可您…”她望了望他,无比坚定的说“只有一个。” 他握她的手更紧,泪光在眼眸中闪烁,她以手拂去他的第一滴泪说“妾是心宽,可再心宽之人,眼睁睁见亲子嗣离己而去,亦不可能不心痛。妾之于血脉并无执著,之于子嗣亦无偏执,但并非对血脉延续无憧憬,对子嗣流逝无心痛。妾信子嗣延绵事是尽人事听天命的,如今上天有感妾与您的赤诚,将我们所失之子归还,是以,陛下莫再忆前事。忆以往之不谏之事妾来行,您只需知来者之可追便可。” 他无声揽住她,说“我不该疑你,提及此事又引你伤怀了。” 她摇摇头“陛下无错,是妾不曾分说明晰。”他轻轻扶她平躺,说“你好好歇息,朕去料理此事。”她的手握上他的“陛下,如能不行杀伐,就当是为我们的子嗣积福,赦其不死吧。” 他颔首表会意,再待一刻,她睡沉方回含元。出锦官林翠殿门时对阿裕和温璟说“去遣司药局的人来,将锦官林翠中的器物再验一次,让她们轻些,莫吵醒她。”两人皆屈膝应“是”,他回含元时,许让已然行拜稽首,今上漠然道“今日若非愉妃恳求开恩,你便已然是宫正司竹杖下的冤魂了。”许让没有望他,继然回说“愉妃恩典,奴铭记于心。”今上回说“许让,她已救护你三次了。”许让有疑但并未过问“是。”今上端起茶盏“朕说这些,只望日后她为坤极,你能予其助益。”许让一惊,微仰首问“万乘当真…” 他轻轻一笑“徐襄宜腹中子嗣,无论为皇子或帝姬,必为朕嫡出子女。”后他问“查的如何了?”许让闻言,稽首拜下“陛下,御前如数宫娥女官尽实查验,却无涉嫌。奴请命,查尚衣局否?”他手于案上握成拳“传诏,尚衣局封局查验,谋夺愉妃与这朕子嗣性命之人,朕必要夷其三族。” 许让闻声再叩“奴速去查探。” 封宫的诏令很快传遍了内宫掖。与此同时,今上还命中贵人与内贵人探查各宫动向,只是内宫掖一如既往的四平八稳,风平澜静。直至一个时辰后,宫正卢鄞与尚仪许让同至含元,今上见她二人时“是何分晓?”宫正卢鄞先稽首长拜“回禀万乘,奴深明奴大罪,此人名讳金蒲,为奴籍出身,其祖获罪于前朝,今恐蓄意谋取。”今上抬眼追询“此人今于何处?”宫正闻声颤栗“奴无能,此人已畏罪自尽。” 久久无声的含元里,恍若空寂无人,三人相对缄默,两叩一坐。须臾后窗牗忽地大开,二月的凛冽寒风肆无忌惮的涌入,下拜的二人皆打了寒战,却丝毫不敢起身去阖牗。又过两盏茶,闻他道“此人,与内宫嫔御可有牵扯?”卢鄞此刻额间蒙了一层复一层的潮汗,风一拂通身无一丝暖意,许让代其答说“回禀万乘,亲缘上必无干系。至于受恩承赐,或与碧澜玉琼与芙蕖绿波有系。”瞬时茶盏掼地,跌个粉碎。天子盛怒,无人可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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