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她会从头至尾的怯懦,但却意外的发现她的孤勇。 簪桃日上,他以许让相试,如她真的对许让的严厉心存怨怼,顺水推舟的让许让受惩,他亦不会觉得她心狠。毕竟在他的世界里,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常理。可她让他意外了,她说“不该惩。”侍驾之时,他问“是不是许让没教好的时候”,她又说“不是,是妾太愚钝。”所以徐襄宜真的怯懦吗?这个问题,终究无法用是或不是回应。 第二次的感情进展在徐襄宜小产之际,她原本是不希图子嗣之人,又曾于暗香疏影说出“我惧怕侍驾,更惧怕进幸。”亦说出“我惧怕有孕。”然而却被命运之神一次又一次的眷顾。希冀子嗣如余升、周铃,最终落空,从未希冀如徐襄宜,子孙满堂。小产那一次,让她逐渐打开了内心,让她认识到,威势严苛如他,亦有脆弱的一面。当他说出“襄宜,你有孩子了,但这个孩子我们保不住了。”当他细心的用手覆上她的眼睛,不让她目睹孩子的离世之时,他不是她的陛下,他只是她孩子的父亲,她的夫君。她因为他失子,他深感内疚,日日长跪。他希望以这样的方式,稍稍弥补她所受的苦楚。 他所能给的,是金银,是名分,却非她所求。当他问出“你欲晋何位?”时,他已想好了她的回答。谦逊之答“由陛下做主。”稍逊之如“妾欲晋何位。” 可无论她说出什么,他想,为了这个离世的子嗣,他都会答允。可她却再次让他意外,她说“我有才人位足矣。”并试探性的提出,要以一个条件作为不晋位的交换。他很好奇她的条件,毕竟他总是觉得,她之于世间万物皆很寡淡,他看不出她所喜。可她却说“陛下不要再长跪了好不好?”还蹲下身来,要替他揉膝盖。 再严厉威严之人,亦总会沦陷于温柔乡。能化解他苦痛的不是这些金银的补偿,而是她的宽容谅解。她失子后的坦然自若,迅速恢复正常生活,让他宽慰,却也让他心惊。他甚至怀疑,她是否并不在意是否有子,还是说她并不想留他的孩子,但他因怕伤她的心终究没有问出,这个疑窦的存留,也为后期周铃说襄宜不想进幸,他愠怒闯入锦官林翠埋下伏笔。 他之于子嗣延续,并不看重。毕竟泱泱大国,即使他没有子嗣,亦有很多邵氏的宗亲子嗣,他是惜才之人,比起血缘,他更在意此人究竟可不可用。 他在小产后,依旧未看清自己的心意。他明白,徐襄宜之于他,与余升等不同,却从来想不明白有什么不同。直到余升那日用了小伎俩,意图讨他的雨露恩典。然而他看着面前跟了七年的女人,却无比陌生。他只知余升是个贤良端方的人,能够让他无后顾之忧。他给予余升名分,给予她宫权,却从来不知,余升最想求的是子嗣。他于女眷的敦伦之好上,从无挑剔。进幸之事,女眷一向柔顺恭和,便是周铃平日直率大胆,亦不敢于此事上造次。女眷上强忍苦痛没有取悦他,反而令他觉得虚假,反而徐襄宜的真实坦然取悦了他,他第一次于床笫之事上心疼一个女人,是于他深吻徐襄宜,徐襄宜的第一次。 当徐襄宜说出“让妾与陛下共苦”,并主动褪衣进幸之时,当他推开余升,并说出“你休想”三字之时,他的心意已经很明白。他心底里,已经有了一个人,只是他囿于身份,怯于承认。他俯身上去那一刹那,他拥着伤痕累累的她落泪的那一瞬,或许他才终于明白,他已对她动心。 他一直以为,她别无所长,只是性子温顺宽谅,为他喜极。后来却发现了徐襄宜的长处。她擅庖厨,亲手所制的糕饼,他从不浪费的全部食下。她读过书,曾以“渊清玉絜、闳识孤怀”八个字评他,她很少于他面前夸赞他,记忆里唯一一次是她夸他字好看。他一直以为,他罚过她,更亲手打过她,她一定心存怨怼,但她却没有。 人前人后,一套章法,人前人后,一副面孔。 追其后事,是徐襄宜第二次有孕。她于承幸上恰如他所言的“滴水不漏”。两次承幸,皆一发而中。她有孕后是欢喜的,这让他先前的怀疑暂时消弭,她对孩子的爱护,更让他心旌摇曳。直到她频有小产迹象那一次,如非及时发现,他险些要害死亲子。为此他赐死余升、谪迁周铃。但她却再一次安慰他,说这不是他的错,是用心歹毒人的错。这样的温柔乡,心坚如他,亦不得不沦陷。 最后一次龃龉,出于周铃之口,当周铃轻易的说出徐襄宜以前的心思,他气恼万分。也正因为他发觉于她的聪颖,才会觉得她“和光同尘、知白守黑”,于暗香疏影时是刻意如此。 其实徐襄宜并不怕邵源琮,她惧怕的只是至高无上的万乘之位。她没有否认他所问,可他却无法控制的气恼愠怒。所谓关心则乱,此刻的他已不是那个理智的帝王,而只是一个心感妻子不喜自己的丈夫。所以他怒了,他不顾她的身孕,重新启用了刻薄的言辞,但最终那一句“徐襄宜不惧流琤”,却彻底点醒了他。当他的字被她于这种情状下唤出,他才明白,流铮与万乘,不是一体同存。她与嫔御们一样敬畏着他万乘的身份,却亦以徐襄宜的身份给予流琤温暖与柔情。但他却一直不曾看破,那一刻他以为他入了她的局,被她营造的温柔乡所欺骗。 所以当他彻底醒悟,她却已有些死心。当她表达“随您怎么想”的意思时,他心如刀绞,宽谅如她,却不能承受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这是徐襄宜第一次抗拒他,他的恩典,他的赠予,与他的一切。后来他生辰之时,她请他去锦官林翠,他以为她想与他修好,可她却漠然疏离的说“愉妃谨以此物恭贺万乘千秋。”那是他所熟悉的,多少个没有她的日夜,他曾将她亲手所雕的竹像放于掌中赏看,爱不释手。而如今,她却说他们错了,从开始就错了,她以为他摔碎了她的竹雕,一如如今无法破镜重圆的感情。 可她不知道,此刻的他,心中存了千般难熬,万般情思。他想和她道歉,但终究拉不下面子,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徐襄宜难产,是他们的契机。徐襄宜为他一声不吭,他亦为她静坐一夜,滴水未进。徐襄宜孕中忧思疼痛一夜,早产难产,她终于经历了她母亲的苦痛,亦已准备好为孩子牺牲自己。可他却说“尽力保愉贵妃。”那一刻,她已经原谅他了。她跟他说“再让我试试。” 终于生下了他的孩子,本以为今后会顺遂无忧,但两个龙胎,再次碰触了忌讳。她求他,不要杀她的孩子,即使她不说,他又怎么会杀了她宁肯舍命亦要生下的孩子。 可终究他是眷顾朝堂的人,朝堂言官的上谏他可不理一时,但终不能不理一世。当她对他说出,如若你不想行杀伐,我来行的时候,他觉得那一纸罪己诏即使会留下耽于女色的骂名,亦值当了。天下人皆有慈父慈母之心与孝子之心,两个襁褓中的稚子,如能教导得益,又为何不能兄友弟恭呢?有些事情细想来并无道理,所谓不祥之诏,究竟是实在的存在,还是人们对于自身过错的归咎与推诿,尤不可知。 写到最后,再谈起每个人物来,结局未必美满,甚至都有一点点的悲剧色彩。 譬如身为帝王的邵源琮,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二十二年却极为孤寂,嫔御们敬畏,朝臣们惧怕,二十二年他从未动情,亦不懂何为爱,杀伐果断,午夜梦回时那些血腥与屠戮,会不会成为他的梦魇? 譬如最终得寻所爱的徐襄宜,终究与邵源琮携手共度,但她童年时代尝过的苦楚,入宫以后所受的欺辱,都是邵源琮无法补偿的,由于自小受辱,她与世界间始终存着一层隔膜,她以疏离胆怯的姿态面对着世间,却亦在身边人的锱铢必较中学会了宽容谅解,她生于淤泥,却长为菡萏。她如林翠,无论处于何地,都不懈生长,终究茂密成林。 譬如一世求子,最终愧对陛下,愧对自己的余升。她曾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从不亲手沾染因果。可于她降位后,当徐襄宜渐有恩宠优渥之势,她联合徐润宜,妄图离间邵源琮与徐襄宜。但她们两人的感情经住了这次考验,后徐润宜终出宫得以圆满嫁人,余升却再不是那个贤良端方的余升。她的枕边人若即若离,她这一世想抓住的权位亦成空,最终含恨被赐死。愿她来世,贤良淑德,为人正室,安稳一生。 譬如周铃,曾经说出“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人”的周铃,曾经令许让引以为傲,视之为众家人子之首的周铃,曾经占据恩宠半壁的周铃,最终仅以仆娥之身往昌河行宫侍奉太妃。周铃是直率坦然之人,却终究受余升之言与其共谋陷害徐襄宜之子,虽为被赐死,但之于她最大的惩罚,是愧疚一生。 譬如林茹玉,曾经沉稳端庄如贤妃的人,曾经是邵源琮有兴致的嫔御,却终究一辈子活成了别人的模样。最可悲莫若不知自己是谁,最可笑莫若一举一动皆仿效他人。当最后她主动请命往行宫去,说要找回自己时,当徐襄宜告诉她,她愿意恕她,并会记得林茹玉与余升非一人时,林茹玉的一生终有其价值,即使仿效,亦是自我。即使失去了自我,只要及时回头,便不会至老至死时后悔莫及。 譬如吴芬,成也贤妃,败也贤妃。她能为嫔御乃贤妃举荐,最后受杖而亡亦是听命于贤妃所致。吴芬无才无智,恩宠稀薄,仅凭依附她人而上位,甚至有时略显自傲自大,是以有此结局并不令人意外,反而有些罪有应得。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每一个都活于自己的禁锢之中,不能随心所欲。人皆有难处,一世望人理解宽谅,人皆有懦弱,亦皆有勇敢。 相信每一个好女孩儿都会有徐襄宜的一面,但希望你们遇到自己的流琤,成为更好的徐襄宜,拥有更美满灿烂的人生。 相信每一个男孩子都有流琤的果决,亦有流琤的温柔。希望你们遇到自己的襄宜,成为更好的流琤,不孤单,不寂寞。 襄宜、流琤,祝你们幸福。余下的日子很长,襄宜,别怕。流琤,别恼。
第94章 累上流云借月章1 晏和初年。 东宫邵敬孜践祚,因其生母过世,且前无坤极,是以邵敬孜遵前朝之旧例,遣送众嫔御今太妃往昌河行宫安养。并册潜邸旧人侧妃胡氏为谨妃,册侧妃阮氏为悦昭仪,册潜邸良娣袁氏为婕妤,宝林公仪氏为美人,另册一位潜邸无阶侍奉姜氏为琼章。 令众人唏嘘的是,本以谨妃胡氏其父今为中书令,万乘之意已然明晓欲立胡氏为坤极,然则不过从一品妃位,万乘之意,愈发难测,有人言,是为他的竹马青梅,今悦昭仪阮氏。阮氏名阮忱,但比起她的名讳,今上更多的是唤她的小字意桐。两人同于宫掖中字养,阮氏因父于前头万乘那里落罪,虽有安养供奉,但到底留了罪臣之女的名声,虽后赐入万乘府邸为女眷,可到底是今上费了难于上青天的力才先求了良娣的封敕,且于他父病重时,泰半政事交予他料理时,阮氏才晋了侧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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