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知意是知道的,小时候花园里那个满月小湖还在时,她也曾被湖边的蒲苇划到过手指:“殿下也小心些。” “我不妨事,”谢勿疑等她走过去,手一松,柔韧的蒲苇梗弹回去,“从前随先祖皇帝到这边来时被划过几次,都习惯了。” 姜知意恍然意识到,他从前应当是常往外苑来的,据说先祖皇帝喜爱骑射,时常到外苑游猎,先祖皇帝又极宠爱这个小儿子,走到哪里都带着他,也就难怪他对外苑的布局如此熟悉。 不过。姜知意悄悄看谢勿疑一眼,先祖皇帝喜爱骑射游猎,按理说他最喜欢的儿子也该与他性情相投才对,难道世外高人般的谢勿疑,也是精于骑射的吗? 谢勿疑觉察到她的打量,跟着看过来,姜知意连忙低了头。 “我记得从前也是在这里听先祖皇帝说过,姑娘的先祖当年镇守北境,率领麾下三万军士竭力死战,击退外族十万大军,拯救北境数十万民众,因此得武宗皇帝赏赐皇家园林,这份殊荣至今还不曾有第二个。”听见谢勿疑说道,“如今姜侯在西州也是屡立战功,西境因此得以安稳,当年先祖皇帝在时,常夸赞姜侯有乃祖之风。” 姜知意油然生出一股自豪之意。这些祖上的功勋所有姜家人都世代铭记,虽然她是女儿家,虽然她不必冲锋陷阵,然而她心里,也像父兄一般,将国家安危放在头一位的:“父亲时常教导我们,行伍之人,该当为国守土开疆,便是马革裹尸也在所不惜。” “姜侯赤胆忠心,令人敬佩。”谢勿疑点点头,“从前在京时与姜侯见过几次,可惜出京后离得虽然近,却始终缘铿一面。” 姜知意知道,非是缘铿一面,而是为着规矩,边将与藩王并不能见面,不觉又想起谢勿疑进京那天路边遥遥的一瞥,当时姜云沧说他见过谢勿疑,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原因要冒着风险见面呢? 忽听谢勿疑问道:“姑娘上次说的收粮之事,如今怎么样了?” 姜知意回过神来:“还在筹划中。” 原本进行得顺利,已经打听清楚了糜子的行市,也联络了几个来往京畿间贩运糜子的粮贩,但因为黄静盈和离的事,便都中断了。 “前几天我偶然听说,今年北边广裕、长水几处糜子应当是丰年,丰年粮价压得低,农户人家出手也不容易,反倒比平常年景里更愁卖,也许你和黄家姑娘可以让人去那边看看。”谢勿疑道。 姜知意有些意外,这情形她头一次听说,许是谢勿疑气度的原因,提起农户人家时天然便带了悲悯的气息,姜知意心中感慨,忙道:“好,我与黄姐姐商议一下,尽快让人过去看看。” 跟着又想到,上次见面时他称呼的还是黄夫人,如今已经改口叫黄姑娘了,他倒并不像寻常那些人似的,对于和离的女子各种避讳。 余光瞥见几处翘起的飞檐,晴雪堂到了。 河水在堂前汇成宽阔的水面,水面上一架玉带般的七孔拱桥横跨而过,宫女们一左一右扶着姜知意上桥,谢勿疑避在路边看着:“姑娘小心些。” 姜知意慢慢走上桥面,因着水脉环绕的缘故,此处果然比别处都凉爽许多,走几步时回头,谢勿疑依旧站在桥下没有过来,姜知意反应过来,他还真是专程送她过来的,如今见她到了,也要回去了。 忙停住步子,敛衽行礼:“多谢殿下相送。” “不必客气。”谢勿疑站在原处,看着宫女们扶着姜知意走上拱桥最圆处,回身想要离开,瞧见来路上人影匆匆,沈浮正飞快地往这边走。 这时候往这边来,必是为了姜知意。谢勿疑停住步子,出声提醒:“沈相。”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姜知意听见,回过头时,沈浮消瘦的身影落入眼帘。 姜知意吃了一惊,脑中蓦地跳出形销骨立几个字,然而定睛细看,距离太远其实并不能看清楚什么,方才那种强烈的感觉只不过是错觉。 姜知意转回身,听见身后谢勿疑正与沈浮说话:“陛下在鱼乐堂,我带沈相过去吧。” “臣不是来寻陛下,”沈浮的声音由远及近,霎时来到眼前,“臣有些事情想请教殿下。” 他抬头看一眼前面的姜知意,迈步上桥:“请殿下移步堂中说话。” 姜知意低着头,上次在花园中,他明明能够扯开绳索闯进来,却没有违拗她的意愿擅自闯入,可这次,他却态度强硬,大异从前。 谢勿疑依旧是温和轻缓的语调:“姜姑娘要在此处休息,我与你到别处说。” “无妨,不会耽搁很久,”沈浮紧紧盯着前面桥面上,看见那个身影微微一滞,她在听着,“臣要说的事,她听一听更好。” 谢勿疑沉吟片刻:“好。” 越过石桥,走进堂中,宫女扶着姜知意正要落座,又被谢勿疑止住:“铺些垫子,这里水汽重。” 沈浮站在边上,看见宫女们先铺了一层软毡,跟着又铺了一层锦褥,这才扶着姜知意坐下,沈浮蓦地想起从前生病时,她每次都是这般细致地照顾他,坐卧时的避忌,饮食上的变更,乃至穿衣穿袜该用什么材质都与往日里不同,而其实,离了他,她才是那个被体贴关切的人。 她曾抛下所有,全部的心思全都扑在他身上,可他,从前吝于回应,如今想回应,却没有机会了。 薄唇抿得平直,听见谢勿疑问道:“沈相有什么事?” 沈浮转过目光,看着他温雅的脸:“白苏的事。” “白苏与隐瞒周老太妃病情一事联系颇深,臣审理之后,发现白苏潜逃出岭南后,曾在韩川住了一年多,那里临近易安,臣想请教殿下,是否曾听说过关于白苏的事情?” 目光越过谢勿疑,看着姜知意,她低着头,神色没什么变化,不过她都听见了。她从来聪敏,必定能体会到他话里的提示,警惕谢勿疑。 姜知意低垂的视线里,看见沈浮朱衣的下摆随着堂中的细风微微颤动,宽大空荡,穿在身上竟似挂在架子上一般。抬头看一眼,他比上次相见瘦了很多,脸上没有血色,越发显得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他看着她,口中与谢勿疑说着话:“白苏在狱中曾提起过殿下。” 他从前,是从来不在她面前谈起公事的,他这次,是专为了提醒她。姜知意没说话,听见谢勿疑的否认:“我在易安时,未曾见过白苏。”
第73章 沈浮并不指望能从谢勿疑口中问出什么, 他今天之所以前来,也并不是为了问案。 这种热闹的场合他向来不参与,况且今夜就是服药后第六个子夜, □□和精神都已经撑到了极限, 他原计划待在官署等待药效发作,可突然得到消息, 太后召见了姜知意。 他立刻猜到, 谢勿疑会利用这个机会接近她。前面几次登门造访,谢勿疑示好之意昭然若揭,他不能坐视不管。 “若是需要的话,”谢勿疑在说话,“我可以与白苏当面对质。” 沈浮颔首:“好, 如果需要的话。” 谢勿疑应当是不怕对质的, 白苏吃了这么多苦头, 自始至终一个字都不曾提起过他, 假如真的是他,他拿捏人的手段, 堪称独一无二。 说话时, 沈浮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姜知意。比起上次相见时,她神色更加安闲, 腰身宽松的衣裙并不让她显得臃肿,反而比以前多出了几分雍容的气度,也许这就是从懵懂少女到初为人母该有的变化吧,也许只是因为离开了他,抛下从前的重负, 她在飞快地成长。
沈浮痛苦于无法参与这个过程, 又庆幸今天突然的安排, 让他在这生死关头,多得见她一面的机会。 上前一步,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假如今夜他毒发身死。沈浮低垂眼皮看着姜知意微微隆起的肚子,再没比此时更加清醒地知道,没有假如,他现在还不能死。她还怀着孩子,沈浮生出一丝陌生怪异的,生平从未体验过的感情。 对她肚子里那个孩子的感情。 这些天里他一点点琢磨,一点点体会,终于明白她对这孩子有多爱,如今,当他站得这么近,当他看着她与以往明显不同的体态,突然感觉到她肚子里的是个即将来到世间的小生命时,沈浮终于发现,他对这孩子,也不是不爱的。 这发现让他生出深沉的痛苦,他不知道自己是爱屋及乌,还是出自为人父的天性,可他知道,再不能有什么假如了。他必须活下来,他必须熬过今夜,他必须留着这条命,看着她平安生下这孩子。就算要死,也得是在提炼出药性,用心头血医好她之后。 唯有她们母子平平安安活着,他才算赎回了万分之一的罪过。喑哑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你,多保重。” 姜知意没有回应,目光瞥见他朱衣的下摆近在咫尺,空荡荡的挂在身上,过于宽大不合身,带着讶异抬眼,看见沈浮苍白发灰的脸,眼角嘴角是泛着青紫的暗红,一种怪异不祥的感觉。 不知怎的,姜知意突然想起上次隔着绳索他说的那些话,配着他此时的模样,越发让人觉得是在交代遗言。目光一时便没有转开,随即甩开了那些念头,好端端的,他怎么可能交代什么遗言,况且要交代遗言的话,又怎么还有精神来查问白苏的案件。 姜知意转开眼。他真是辣手无情,从前对白苏那般不同,一旦发现白苏有问题,立刻就能抓人下狱,她听姜云沧提过,这些天里白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连太后亲自过问,都没能把人捞出来。 夫妻两年,他虽然从不与她说公事,但她多多少少也知道,但凡是他亲自过问的案子,嫌犯至少都得脱层皮,这几年来从无一人例外。白苏,也并没能成为例外的那个。 “沈相还有别的事么?”谢勿疑跟着走近,不动声色隔开沈浮,“若是没有,我们就不要打扰姜姑娘休息了。” 没有别的事,他今日所有的目的,都只是为了她。沈浮绕过他看向姜知意:“若是殿下确定并不认识白苏,那么,没有别的事了。” 姜知意现在确定,沈浮这次过来,是专门提醒她的。他素来没什么耐心,同样的话从不会说上两遍,这次一反常态,只能是为了提醒她,提防谢勿疑。 她一直都提防着的,倒不是为了白苏,而是清平侯府的身份摆在这里,父亲兄长的职责摆在这里,她不可能不提防。 谢勿疑顿了顿,温雅的神色没有丝毫破绽:“走吧。” 他当先离开,沈浮跟着转身,又停步回头,再看姜知意一眼。 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今夜再难熬,为了她,他都会熬过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得远了,姜知意坐在窗下回想着近来发生的事情,不多时宫女急急走来回禀:“姜姑娘,太后和陛下马上要起驾回宫,命奴婢送姑娘过去与侯夫人会合。” 竟是这么快就要走了吗?分明方才兴致很高,似乎要留下来宴饮的模样。姜知意起身向外走去,隔着石桥看见对岸许多宫人太监匆忙着往前头去,那模样,倒像是出了什么事似的。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80 首页 上一页 32 33 34 35 36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