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了,大获全胜!”姜云沧忙道,“父亲也很好,战报应该这两天就能到。” 按照惯例,总要等战场上清点得差不多了才往回传捷报,他走得急,赶在了战报前面,但以当时的形势看,此战必胜。姜云沧不敢再拖延,要是再不走的话,又要惹得她胡思乱想了,忙道:“意意,我先去收拾,待会儿过来看你。” 听见帘内欢喜的笑声,还有林凝念佛的声音,最后传来的是婴儿的哭声,很响亮,很陌生。 姜云沧刚迈出去的步子停住了,怔了下才反应过来,是她的孩子。 知道她要生,知道她生了,和现在亲耳听见孩子的哭声,原来还是不一样的。姜云沧情绪复杂到了极点,又想笑又想叹气,听见姜知意含笑的声音:“宝贝知道舅舅回来了,宝贝在欢迎舅舅,是不是?”
她的宝贝,他的外甥,他做舅舅了。姜云沧笑起来,眼睛眯着,发自内心的欢喜。她喜欢这孩子,那么,他也会喜欢。 大步流星去到浴房,姜云沧洗得很快,澡豆搓过几遍,水冲过几大桶,末了又要了青盐漱口,拿盐水把手脸这些露出来的地方全都搓了几遍,对着镜子照过,确定头上身上都干净了,这才穿上衣服鞋袜。 着急要走,想了想又停住,拆了随手挽起来的头发,拿干布巾用力擦着。 天太冷了,她产后不能受风不能碰水,他这样湿着头发就怕沾到她,那就麻烦了。干布擦了很久,还是潮,姜云沧等不及,索性凑到炭盆旁边,借炭火烘着。 几天几夜不吃不睡只管赶路,精神和身体都紧绷到了极点,此刻突然松弛下来,晕腾腾的有种不真实的飘忽感。姜云沧闭着眼睛,想着此前种种,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 白苏受金仲延指使给她下毒,为的是要挟他和父亲退兵,道理说得通,但,不对头。金仲延之前一直在易安经营,跟西州八竿子打不着,真要想要挟,目标就该是易安的官员。再说金仲延叛逃很大程度上是个意外,他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推算到几个月后会与他们父子决战,提前对姜知意下毒,好来胁迫他们? 说不通,这中间,有许多破绽。 鼻尖突然嗅到焦糊的滋味,他离得太近烤焦了几丝头发,姜云沧连忙起身,胡乱挽了个髻拿干净头巾裹住,快步走去内院。 这些玩弄心术的东西他做不来,等明天进宫参见时,交给谢洹查吧。 抬眼看见正房熟悉的门楣,走进来,闻到屋里熟悉的甜暖香气,厚厚的毡帘遮住最里间,她就在里面,等着他。姜云沧在帘外停步,放柔了声音:“意意,我能进来吗?” “哥,轻点,”姜知意的声音很轻,“别吓着孩子。” 好,他轻点。姜云沧极力放轻着动作,将帘子挑起一条缝,闪身钻进去。 现在,他看见她了,朝思暮想,终得相见。想大笑,想说话,却只是将声音压到最低:“意意,我回来了。” 看见她怀里抱着孩子,笑容是比从前更加安稳的恬静:“宝贝快看,舅舅回来了。” 姜云沧慢慢走近,低头看她怀里的孩子。宽阔的额头,乌溜溜的黑眼睛,小小的红嘴巴,头发眉毛都是深色的黑,没有一处不像她。柔情突然涌起,姜云沧弯腰低头,在孩子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好孩子,舅舅回来了。” 回来了,以后再不走了。坨坨经此重创,几年里都掀不起风浪,他终于可以放下肩头的重担,守着她,守着孩子,他再不要在她最无助的时候离开了。 这天姜知意很晚才睡着。太欢喜,为着孩子,为着西州的胜仗,为着姜云沧回家,哪怕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也觉得脑子里都是各种声音,笑的闹的,还有孩子响亮的哭声。 孩子的声音真好听啊,哪怕是哭,也让人听不够。姜知意迷迷糊糊带着笑,开始犯困,飘忽的思绪荡来荡去,最后还是停在了那一处,沈浮还没有来呀。 还没听过孩子哭,没见过孩子的模样,他在忙什么呢。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看见了沈浮。 他坐在石桌前,八年前的茅檐底下,他带着干净温暖的笑,一如八年前:“意意,我要走了。” 那些纠葛苦痛和委屈疑惑此时都被抛到了脑后,姜知意怔怔地问他:“你要去哪里?” “我要走了。”沈浮还在笑,可她看得出来,他有许多留恋不舍,他不是真的想笑,“意意,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我要走了。” 他突然变得遥远模糊,茅檐石桌都不见了,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雾,她看不清他,越来越焦急:“沈浮!” 姜知意追上去:“你凭什么要走?” 那些现实里绝不会说出口的委屈埋怨此刻都爆发出来,姜知意紧紧追在他身后。凭什么走呀,都没来看看她,都没见过孩子,没听见孩子那么好听的哭声,没有亲手抱抱孩子。凭什么走呀。 隔着雾气,看见沈浮身形犹豫,姜知意飞快地追上:“你站住,你不能走,你凭什么说话不算数,你连孩子都不肯看一眼?” 恍惚中孩子突然在怀里,姜知意紧紧抱着:“你说你都改了,你说你会好好照顾孩子,你为什么要走?” “意意。”沈浮向她伸着手,想抱孩子,手臂却穿过虚空,什么也没抱到,“意意,我好想抱抱他,抱抱你们呀。” 姜知意感觉到了深沉的悲哀,让她几乎要流泪,雾气突然消散,沈浮也跟着消散,姜知意急得大叫一声:“回来,你不许走!” 她猛然醒来。心砰砰乱跳着,夜灯在角落里发着幽暗的光,林凝睡在旁边的小榻还不曾醒,姜知意扶着床头慢慢坐起,额上有汗,眼里有泪,不安到了极点。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他怎么了?他要去哪里? 四更近前,烛花爆了一下,林正声猛然惊醒。抬头看时,旁边床上的沈浮依旧无声无息躺着,脸色灰白,毫无生气。林正声披衣站起,叹了口气。 五天了,血每天都输,始终没有任何起色,如今连他,也觉得回天乏术。上前替沈浮掖了掖被角,突然觉得沈浮的睫毛,似是动了动。
第100章 灯花又爆了一下, 林正声揉揉眼睛,以为是错觉,紧接着看见沈浮的睫毛又动了动。 “师父, 师父, ”林正声脱口叫起来,“师父快来, 大人醒了, 大人醒了!” 脚步声很快响起,朱正披头散发推开了门,紧跟着是庞泗和胡成,边跑边问:“大人醒了?” 四个人八只眼齐刷刷盯住床上的沈浮,暖黄的灯影下他一动不动, 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林正声脸上有点热, 讪讪地解释道:“方才我亲眼看见大人动了, 睫毛动了两下。” 睫毛?几个人都有点失望,朱正掩着怀上前, 伸手搭脉:“也许是风吹的, 咦?” 他脸色一喜,连忙坐下细听:“脉搏比昨天夜里强了很多。” “真的?”庞泗一个箭步冲上来, “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什么大人能接纳了?要不我赶紧再给大人输点血?” 朱正没说话,凝神听着脉,前些天沈浮的脉息一直都很弱,平得几乎没什么起伏,但眼下,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每次脉搏的跳动, 虽然还是很弱, 但比起前几天,已经是天上地下,的确有很大好转。不过,要立刻输血吗?万一弄错了,适得其反,可怎么办?朱正拿不定主意。 林正声揭开被子听心跳:“比昨天夜里清晰。” 心口上取血的伤痕还在,药人的血跟常人不一样,血液很难凝固,伤口也特别难愈合,可眼下,那条伤口结了薄薄一层疤,林正声觉得,这应该就是转机:“师父,要么试试看?” 几个人眼巴巴地等着,许久,朱正终于下了决心:“行,那就试试。” 庞泗立刻挽起袖子凑上来,熟门熟路划开手腕,与沈浮的贴在一起,能明显感觉血流得比昨天快,庞泗欢喜起来:“不一样,朱太医,跟昨天感觉不一样,快了很多!” “好,”朱正心口一块石头落了地,看起来,应该是做对了,“那你少输一会儿。” 胡成高兴得直搓手:“等天亮了就让大家伙儿都试试,看还有没有合适输血的,也不能让庞兄弟一个人扛着。” “没事没事,我身体壮,扛得住。”庞泗笑得合不拢嘴,“只要大人能醒,我这身血全给他都行!” 几个人精神都振奋起来,噔噔噔的脚步响,外头值夜的王琚跑进来:“宫里又打发人来问大人的病,怎么回?” 沈浮取血前就告了长假,理由是风寒,然而他这么多天不露面,谢洹不免担心,隔三差五打发人来问,朱正忙道:“就说有好转,快了。” 心里暗自念了声佛祖保佑,但愿真是快了。 姜云沧天不亮就醒了,洗漱完换上朝服先往正房跑,林凝刚起来,正坐在堂中吃茶:“你妹妹还没起。” 姜云沧只得停住:“母亲夜来睡得可好?” “挺好,”林凝低眼看着澄澈的茶汤,踌躇着问道,“你今天是不是要进宫?” “对,昨儿已经递了折子,马上就去觐见陛下。”姜云沧心不在焉,只是留神着帘内的动静,“我估摸着战报今明两天也该到了,母亲放心,父亲必是大获全胜。” 林凝却不是担心战事:“见着陛下的话你问问沈浮怎么样了,或者你顺道去趟丞相官署,亲身去看看他。” 姜云沧皱了眉:“看他做什么?却不是晦气!” “别这么说,他如今都改了。”林凝犹豫着,低着声音,“有件事你妹妹还不知道,她难产那会子,沈浮……” 里间突然传来姜知意的声音,姜云沧嚯一下起身,飞快地走到帘子跟前:“意意,你醒了?” 姜知意其实早就醒了,心里太乱,闭着眼睛躺到现在才起:“醒了。” 姜云沧急着进去,然而她还没洗漱,进去不得,只是隔着帘子殷勤问她:“你觉得好点了吗?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我去给你买。” 听见帘内她懒懒的回答:“没有,哥哥不用忙。” 姜云沧总觉得,她语气似乎有点不快活,可昨天相见时她明明笑得欢畅,怎么一觉起来,又不高兴了呢? 正猜度时丫鬟端着水盆出来,笑道:“姑娘收拾好了,小侯爷可以进去了。” 姜云沧连忙掀帘子进去,看见姜知意靠着床头坐着,神色有点郁郁,眼皮还有点肿,姜云沧心里咯噔一下:“你哭了?” “没有。”姜知意连忙揉了下眼睛,遮掩过去,“大概是昨夜睡得太晚,眼皮有点肿。” 的确是哭了,梦里哭,醒来又默默掉了几点泪,明明只是一个梦,可直到现在心里都沉甸甸的,难受得很。 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梦里沈浮那句要走了,就好像是真实对她说的一样,姜知意心神不宁,甚至这会子好好坐着说着话,眼前依旧时不时闪过梦里沈浮的模样,眼泪看看就要落下,连忙低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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