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张婆子作证,如何是流言?”汤钺立刻反驳。 “除了张婆子,可有别的证人?”姜遂气度从容,“你说云保的生母被坨坨掳劫,怀上云保,此事出于何年何月,云台地方可有记录?你说云保被母家遗弃,那么他的母家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如今还有哪些人能证明?你说云保母家遗弃他后被裘道士收养,那么裘道士现在何处,如何不出来作证?” “云保他娘也姓张,咱们都是张家庄老张家的人,那年闹坨坨,他家里人全都死光了,他娘嫁得几百里地,谁知道上哪儿去了!”张婆子插嘴道。 汤钺瞪她一眼,没让她再说,自己接口道:“云保生母被掳劫之事约在四十年多前,当地深受坨坨之苦,战乱频仍,地方上记录有所缺失,但裘道士臣已经找到了他的下落,他往江浙一带云游,曾经在鸡鸣寺挂单,想来不日就能找到。”汤钺道,“云台除了张婆子还有其他人知道云保的身世,我已派人去接,不日就可赶到作证。” 姜遂神色平静:“也就是说,你既不曾有官府记录,也不曾有别的证人,所依据的,就只有张婆子一个人的口供。孤证不可取,这一点,想来你身为御史,比我更清楚。” “孤证也是证!”汤钺哪里肯服,“有张婆子的话,足以证明姜云沧就是坨坨孽种!” 他越说声音越高,慷慨激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方才连姜云沧自己都说,活了这么大,从不曾见过一个坨坨人为我所用,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他自己就是坨坨人!他冒充大勇子民潜藏这么多年,必定心怀不轨,臣请立刻治姜遂、姜云沧通敌卖国之罪!” “一个来历不明的老婆子的话,如何可信?”黄纪彦听了多时,再也忍不住,“姜帅和将军才刚刚大破坨坨,杀敌数万,战功有目共睹,难道要凭一个老婆子几句话,就要自毁长城?如此岂不让我们这些将士寒心?” “不错,”有武将附和道,“姜将军战功赫赫,坨坨最怕最恨的就是他,他怎么可能是坨坨人?” “此言差矣!”又有与汤钺一气的争辩道,“焉知他不是故意如此,好掩盖自己的身份,图谋更大?” “不错,他不这样,怎么能拿到兵权,怎么能蒙蔽天下?我大雍边境竟然让个坨坨人在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满堂中乱纷纷地争论起来,姜知意默默听着。 她熟悉姜云沧,看他方才的反应便知,哥哥对所谓的身世根本毫不知情,而且就算张婆子说的是真,她也相信,哥哥绝不会做出半点危害大雍的事。 但谢洹会如何决断呢?姜知意拿不准,看沈浮时,他默默向前走了几步,沉沉的目光细细看过汤钺几个,一言不发,姜知意知道,他多半已经有了主意,他的主意是什么? “陛下,”谢勿疑欠欠身,突然发话,“此事出得仓促,有许多可疑之处,也未必非要立刻做出决断。” 谢洹点头:“岐王叔说的是。” 今天的事情明显是早有筹划,但汤钺拿的角度十分刁钻,坨坨与大雍是世仇,若不明明白白给个答案,朝野上下必定都不能服,谢洹思忖着:“依王叔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可命姜侯和姜将军暂时停职在家,配合兵部查察此案。”谢勿疑道。 “不可!”汤钺立刻反对,“姜云沧是坨坨种,须得立刻收押!” “对,”又有一个御史嚷道,“姜云沧在军中经营那么久,谁能放心?请陛下收押姜云沧,清查他的余党!” 朝臣们立刻又争辩起来,谢洹沉着脸,许久,看向沈浮:“沈相,依你之见呢?” 姜知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看见沈浮低头,动作极慢地行礼:“此事重大,不可轻忽,臣赞成立刻收押姜云沧,清查军中余党。” 姜知意大吃一惊,听见沈浮平静淡漠的声调:“姜遂腿伤未愈,可暂时软禁家中,随时候审。”
第104章 姜云沧坐在牢房的地上, 细细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姜辽为的是爵位,可这个蠢货却没发现,汤钺是想把整个清平侯府一锅端, 到时候哪有什么爵位可让他的儿子承继?说不定整个姜氏家族都要毁于一旦。 可他的身世是机密中的机密, 几十年来都藏得极好,怎么会被汤钺打探得这么清楚?唯一对他身世起疑, 暗自调查的, 是沈浮。最终将他送进牢房的,也是沈浮。汤钺事事以沈浮为标杆,上次弹劾他,也是汤钺牵头。 沈浮。姜云沧目光暗了暗。就算要对付他,做什么牵连父亲?这个心狠手辣的东西! 门锁咔嚓一声响, 门开了, 姜云沧抬头, 看见沈浮独自走了进来。 他拄着手杖, 素来挺直的脊背此时弯着,似被大雪压倒的竹, 姜云沧冷冷看着, 几个月不见,他竟憔悴成这样, 是得病?还是尽日里勾心斗角,累的? “姜将军。”沈浮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似是累极,气息有点重。 姜云沧站在当地,居高临下看他:“这里只有你我, 用不着惺惺作态, 叫什么将军。” 沈浮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垂着头歇了一会儿,等气息平复些,这才道:“陛下不方便过来。” 谢洹此刻还被汤钺这些言官缠着无法脱身,况且谢洹九五之尊,也不可能到牢房来探望一个戴罪之人。“我长话短说吧。陛下信任你,也信任姜侯,将你下狱,是不得已而为之。” 姜云沧松一口气。他也觉得谢洹不会轻信那些污蔑,他们总还有年少时的情谊,还有这么多年他出生入死为国为君的忠心。姜云沧低着头,话说到这份上,看起来又不像是沈浮害他,那么汤钺的背后,是什么人? “陛下和我都觉得,这一切图谋甚大。”沈浮说得很慢,声音很低,有气无力的感觉,“陛下交代你做一件事。” 姜云沧有些听不清楚,快步走到近前,见他抬起头:“再近些。” 姜云沧拧着眉,不情不愿地靠近一步,听见他极快地在耳边说了几句话。 姜云沧于惊讶中,又生出一丝恍然,许多方才混沌着的线索突然之间明晰了许多,想再细问,沈浮离开了:“此事只能你知我知陛下知,对外我会宣布你嫌疑重大,已打入死牢。” 姜云沧脱口说道:“那意意怎么办?” 他不怕污损名誉,可姜知意怎么办?消息一旦传出去,她必定昼夜忧心,她身子还没恢复好,万一忧心太甚病倒了,怎么办? 沈浮沉默着,许久:“我会尽量瞒着她。” 如果没有瞒住,他会把责任揽下来,就让她恨他厌他吧,国事与私情,很多时候并不能两全。沈浮掏出怀里的匣子:“这是陛下手谕和你宣武将军的印信,收好。” 木匣金印,黄绢圣旨,平日里并不觉得如何,此时托在手里,似有千钧重量。沈浮有些拿不住,手腕一软,落在了床沿上,额头上开始冒汗,心慌得厉害,他今天,委实有些劳累过度了。 从得了消息赶去侯府到如今,已经过去三个多时辰,重伤未愈,实在有些难以支撑,沈浮拄着手杖慢慢站起来:“待会儿有人带你离开。” 身后忽地传来姜云沧的问:“我的身世,你查到了吗?” 沈浮不得不停住步子,回头时,看见姜云沧紧绷的脸,乍一看似是沉肃,再细看,其实是恐惧:“我父亲,真的是坨坨人?” 他在怕,怕自己是坨坨人。可出身如何,从来都不是自己能选择的。沈浮沉默着,许久:“无论是不是,陛下和姜侯都信任你,将士们信任你,足够……” 撑到极限的精神再难以支撑,眼前一黑,手杖当一声掉在地上,沈浮摇晃着摔向地面。 姜云沧吓了一跳,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虎口带起他的衣袖,露出手腕上几条深深的伤口,姜云沧是行伍之人,一眼就看出,这是利刃所伤。忍不住追问:“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门外的庞泗听见动静闯了进来,急急扶住沈浮,眼见他呼吸微弱脸色苍白,连忙拿匕首划开手腕,向他手腕贴了过去。 姜云沧惊讶着,看见两人伤口相贴,没有血滴下来,沈浮的脸上一点点有了血色,睁开了眼睛。 无数疑问在心头盘桓,姜云沧急急追问:“沈浮,到底怎么回事?” 太过疲累,沈浮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隐瞒:“她是中毒,白苏下的毒,她难产时我取了心头血给她解毒。” 她?姜云沧愣住了。 他知道那些血,姜知意说过,难产那天喝了很多鹿血才支撑过来,原来不是鹿血,是沈浮的心头血。 就连中毒他也知道,他就是因此才疯了一样地赶回来,见她没事,他还以为那是坨坨人支开他的诡计,以为她不曾中毒,原来,是沈浮救了她。 原来这大半个月沈浮不曾出现,原来沈浮一病不起,是这么一回事。 姜云沧怔怔站着,闻到腥热的血气,脑子里似乎闪过很多念头,最后什么也没抓住,眼看着庞泗停住,拿纱布给沈浮裹了伤口,扶着他慢慢走了出去。 “站住!”姜云沧叫一声,见沈浮停住步子,微垂着眼皮,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回过头来。 “西州最后一战前,坨坨人找过我,说她中毒,要挟我立刻回来,”姜云沧看着他,“坨坨人说,是金仲延指使白苏下的毒。”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如此,他推测中缺失的一环就补上了。沈浮点头:“齐浣是白苏的同党,他供出的幕后主使也是金仲延。” 姜云沧怔了怔,脑中纷纷乱乱,一时理不清头绪,看见沈浮慢慢走出去,听见吱呀一声响,牢房门重又锁住,又过许久,牢门打开,有人闪身进来:“姜将军请随我来。” 姜云沧猛地回过神来。 他该走了。 这一去生死未卜,他没有机会与她告别了。 清平侯府里,姜知意提着食盒,跟着林凝往前院书房去。 姜遂软禁在那里,谢洹的禁卫军把守了整个院子,便是姜家人也不能轻易接近。 姜知意走进院门,领队没有阻拦,由着她们走到书房门前,门从外头锁着,一名士兵接过食盒:“侯夫人,乡君,待会儿我交给姜侯,你们可以走了。” 姜知意不想走,她还没好好跟父亲说说话,甚至回来到现在,连见面都是匆匆忙忙,隔着紧闭的门,姜知意唤了一声:“阿爹。” “我在,”窗户很快推开一条缝,露出姜遂笑意温和的脸,“没事,我一切都好,你们不要担心。” 士兵挡在中间监视着,许多话并不能说,姜知意哽咽着:“阿爹,你的伤怎么样?” “不要紧,打春了天暖和,再养几天就能好利索了。”姜遂的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的林凝,“辛苦你了,家里还得你多照顾。” “我知道。”林凝望着他,无限思念都只在短短几个字里,“你放心。” “家里有你在,我一向都很放心。”姜遂向她微微一笑,“可惜还不曾见过小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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