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什么事了?” 冯腾立刻泛起紧张的神色:“陛下染了风寒,这几日吃着药胃口不怎么好。” 在长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前,冯腾脸上的每一块肉就像在发出搏斗的响声,他躬身道:“奴婢也不想瞒着殿下,陛下他……已经很久未正常吃饭了,不仅沾不得油腥,连酸甜苦辣的味也不动,每日常吃丹药,说是辟谷,去人间俗气,但奴婢觉得八成是那些妖道在糊弄……” 她未听完冯腾对那些人的控诉,她想到那些粗糙半化的雪,明明快要消散却仍以凹凸不平的样子覆盖在枝桠。 温煜从外面进来,他的脸色恢复如初。 她望着他,第一次感受到内心微小而不值得注意的妥协,有时瞬间的冲动会完全改变一切。 “宫里道观应该修缮好了吧?” 温煜仿佛遭到前所未有的惊吓,瞪着双眼,一霎时出乎意料地犯了迷茫。随后,笑绽放在他脸上,好似游鱼在潭水中畅快地奔驰着。 他看着长乐,似乎在确定她的话。 冯腾随身附和,那声音聒噪得像七八百只乌鸦:“殿下的寝宫没有一日未打扫就等着殿下回去!” 每一个人都挂着喜悦,可在这份可喜中,长乐却深怀着一种不安。 她好似看到母亲对自己控诉,看到曾经的自己对妥协的厌恶。 一张被折叠过的纸张再怎么展开,总有清晰的折痕。 再次回到宫中的生活比以往更加平静,没有人跳出来指责她不该回来,也没有人对她这段时间的消沉抱有好奇,仿佛她不过昨日在别宫修养了几刻,今日便回来了。 什么事也未发生。 宽敞的殿内有朝阳斜斜地倾泻进来,纤尘在其间飞舞。 顾氏缩在软塌上,隔着窗户窥视着院内玩乐的璇初,她火热的样子与伫立在她身旁的长乐有了鲜明对比。 哪怕长乐站在沿射进来的阳光中,她毫无表情的脸仍像被凝固的雪。 抱着球的璇初停下玩乐,他向窗内张望似乎在确定长乐的存在,直到再次看见才进行他的快乐。 而长乐自始至终躲在顾氏的身后,她深切感受到璇初对她的依赖。那过热的依赖的目光会烧掉她脆弱的仇恨,令她无法平衡爱和恨。 “殿下!” 窗外响起尖锐的惊呼声,长乐慌张地看过去,璇初倒伏在雪面上像是滑倒了。 她竭尽浑身的力气压抑自己内心的冲动。 宫女急急地将他抱起来,抱到屋内,长乐才发觉他的脸冻得通红,她犹豫着不敢上前,只能远远望着他。 璇初那双漂亮的眼睛湿润起来,眼泪被抑制住了,他直勾勾地看着她,长乐不禁有些畏怯。 “姑妈,不要我了吗?” 长乐仿佛置于寒风中,身子冷冰冰的。 璇初将脸埋在宫女的怀中,不断传来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寒意从脚部一点点漫上被血肉紧紧包裹着的心,她深切地意识到面对他,她束手无策。 道路上的薄雪融化了,呈现着灰色,而两侧青松上的雪却缓缓堕入红墙下。 璇初趴在长乐的怀里,细嫩的手臂环抱着她的脖颈。 她感受从紧紧相贴的肌肤中传来的温暖,可她眼底的光亮却被内心的阴影遮住。 淡蓝色的天空在小院中以四方的形式呈现,普照大地的阳光只能洒落在空地上。 璇初已恢复最初的天真快乐,他的笑声从远处帘后透来,似乎能唤醒春光。 “我很高兴母亲已经放下了仇恨。”沈玦收回望向璇初的目光,“如果母亲能像对待太子一样对待陛下,我想那些宵小不会有机会在黑暗中架起利箭。” 长乐知道他想说什么:“难道所有的事情不是如你所想的那般发生吗?你为什么不能满足呢?” 沈玦道:“因为母亲不能与我一起分享这份喜悦。” “可我不喜欢你的孝敬。” 沈玦没有想象中的失落,他只想弄清楚,彻底解决压在自己心头的困惑:“母亲为什么能接纳他却排斥我呢?” 长乐略微皱了下眉头:“你们不同。” “是因为他姓温?但陛下也姓温,他和陛下流着一样的血。” 门扉处阳光似乎离她很远。 长乐的目光与正凝眸看着她的沈玦的目光相遇,她以无奈而平静的语调道:“他如同一张白纸,雪白而明亮,但我们却已被涂抹上各种各样的颜色,不管怎么晕染,最终呈现的只会是脏乱的黑色。这样的浑浊中,我能辩驳我的存在的唯有恨意。除了它,我没有任何的拥有。” “她是这样同你说的?”奇异的沉默笼罩着大殿。 温煜像是象牙雕琢而成的面容泛着分不清是悲伤还是疯狂的神情:“她会找到她的存在……” 他的视线落在沈玦身上,他点破一切:“她一定很不喜欢你。” 无论再怎么用华丽的衣袍包裹都无法遮盖这群人身上的刺,这难道是温家人的特有吗? 沈玦恨不得忘掉这句话,但它死死地缠着他。
樽如旧
平静或许仅仅是对她而言。 从冬日至春日,长乐见到温煜的次数越来越少。如若不是冯腾口中偶尔蹦出陛下二字,想必她会彻底忘记身处的地方。 有时,她也会想自己为何如此伪善,明明答应回来却不能真诚而纯粹地对待? “姑妈,那朵云像你。” 长乐回神看去,凝聚的云软绵而蓬松,像酣梦方醒时散乱了的长发。 “不对,像马鬃……”璇初盯视着,眉头紧锁,仿佛只要他一直看着,他所见到的云便永远不会变了模样。 长乐靠在阁楼的栏杆处,心神被飘荡的浮云感染了松弛。然而那些浮云在聚集的同时也将阴影撒下。原本在阳光下闪烁着斑斓色彩的青叶,顷刻间笼罩了一片晦暗。 冯腾领着秦宏来到他们身旁。 相较冯腾踌躇不安的样子,秦宏的双眸闪烁着强烈的光芒。 长乐抚弄着璇初的头,拂去他额头上的汗,低声道:“初儿,去换换衣服,一会儿我们去御花园看看。” 她这么一出口,秦宏顺势接了过去:“奴婢领着太子吧。” 三番五次被秦宏使眼色的冯腾在他们走后道:“殿下,奴婢真的不知该如何做,陛下这段时间又在……又在食些丹药,那些道人便借机张口就要奇珍异宝张口,大肆敛财,惹得满朝臣子心生不满,弹劾的奏折一日也未断过。奴婢想劝陛下,可陛下不食会头疼难耐,食用又彻夜燥热。若这燥热好消也就罢了,但冬日必有寒风吹着才能消去,春夏又该如何消退呢?长久下去,身子骨可受不得的。” 他说得诚恳,长乐却觉得他话里有话。她平淡地问:“他们想让他选秀?” “奴婢不是这意思,也无人指使奴婢。”冯腾差点跳起,脸因激动而涨红,他急切地解释,“陛下醉心修道,不热衷世俗情爱,不然也不会在刚登基时与那些人对峙,还好有太子诞下彻底堵了他们的嘴。陛下不意中的事,奴婢怎敢强迫。” “冯公公陪伴多年,不敢的事如何能来强求我呢?” 夕阳的残照将云层染色,长乐一眼看到阁楼下的璇初。 想要上楼的他总被秦宏巧妙地拐去其他地方。 “我相信冯公公的拳拳忠心。” 长乐下了阁楼,已经不耐烦的璇初扑到她的怀里,瞪了眼瞬间变恭顺的秦宏。 “姑妈,这次我一定要捉条鱼送给你!”璇初昂着头。 一旦沐浴在余辉中,自己也将被染上其他色彩。 “好啊。” 她牵着他的手。 回到住所的冯腾长吁短叹,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不全是因为心疼陛下,更多的是他在担心自己。 他总是忍不住琢磨长乐的话,整个人蔫蔫,像个被晒干了的冬瓜。 “冯腾。” 和他住同一屋的刘寿受不得那要死不活的叹气。 “刘寿,我现在没心情跟你斗嘴,我快死了你知道吗?只求你看着咱们这么多年交情份上,给我存个尸骨,每年祭拜再捎上一只烤鹅,自从遇见你,我想吃鹅很长时间了,可那鹅太凶了,我根本不敢逮。”冯腾知死期将至不怕刘寿报复自己。 刘寿靠在墙上问:“你被秦宏怂恿时没想到今天?” “我要早知公主这般冷心冷情,铁定不会去表那个忠心的!我真的快死了,刘寿。我能察觉到我的生命就如这红花挨不过今年的春天。刘寿,你会作诗不?啧,瞧你这个没文化的样。”冯腾半起身子又咚得躺下,哀叹自己遇人不淑。
“你现在跑陛下面前表个忠心,最起码能和丁怿相伴。”刘寿建议他。 “莫不成我下地狱还得捧他的臭脚?太可怕了!”冯腾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地问,“刘哥透个信,陛下的身子是不是真的……就算要去守皇陵,我能选个吗?” 刘寿冷笑:“你胆子倒也不小。” 冯腾急了:“我什么也没想啊,我这一颗心全在陛下身上。不不不,我是说,陛下长命百岁。” 刘寿睨了他一眼,侧过身入睡。 冯腾胆战心惊,生怕这个刽子手去陛下那告他一状。 “刘哥你同我说说话呗,别睡了,明天或许你就见不到我了。” 刘寿闭着眼道:“你再说一句,我直接把你提到东厂去。” 冯腾嘟嘟囔囔:“插手锦衣卫的人就是了不得。” “哦?” 阴测测的声音吓得冯腾噤了声。 万籁俱寂。 “刘寿,今晚我没漱口。”莫了,冯腾还嫌不刺激,添了一句,“也没洗脚。” 另一张窄榻上的人倏地鲤鱼打挺般坐起,在黑暗中同冯腾大眼瞪小眼。 今晚他真的要死了……吧? 翌日,天还半亮,冯腾弓着身子去请罪,支支吾吾说了半天,等来的是温煜带着笑意的声音。 “还是冯腾知我心。” 当日,冯腾一天不敢在御前伺候。 长乐和璇初聚拢在青白相染的瓷缸旁,查看昨日捉到的锦鲤。 璇初细短的手指在水面轻点,逗得鱼四下游动。 阳光直射到水面上,金色的锦鲤发着光辉,璇初快乐地瓷缸边移动自己的身子,用自己的影子遮住光线。他将双手扣在边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中的鱼。 在鱼甩了他水滴后,委屈地抬起头望向长乐,发现姑妈正在和一个内侍交谈,是常陪他玩的那个内侍。 他从矮踏上下来,坐在那,托着下巴,等待姑妈转过身陪他。 这时,门前激起喧哗,一个穿着道袍的人举着桃木剑领着一行人闯了过来。 长乐收起与肖望的谈话,不解地看去。 拦不住来人的内侍慌里慌张地冲过来,直磕头认错:“仙长执意要来,奴婢无能,拦不住。” 听到仙长一词,再看那人所做所为,长乐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对那个内侍道:“让冯腾将他们带走。”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51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