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何干? 我冷冷的一句令她惊诧:你,你莫非不打算嫁给王玙? 可你再耽搁下去,就真成老姑子了…… 在大邺无论男女,大龄而不婚,便会被冠以不孝,不顺之名,人人皆可吐上一口唾沫,足叫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听闻此言,我心中毫无波澜,只淡淡回复:你倒是嫁了,又如何呢? 孰料,南锦绣在我床边坐下,双手绞着帕子,忽然便泪盈于睫。 他,他不与我同房。 谁? 我说袁扈,他不到我屋里睡,却终日与马夫厮混…… …… 说罢,不等我反应过来,便伏在床边大声嚎啕,硬生生把我哭精神了。 许久,我捋清其中关窍后,不禁悚然心惊。 此事,你可有告诉南夫人? 她茫然抬头:回门时我和阿娘说了,她却怨我多事,还说袁扈早晚会知道我的好…… 那早是多早,晚又是多晚呢? 对方闻言,本来迷茫的神色,变得更迷茫了。 南锦绣年龄尚小,性子单纯,或许这就是被陈家夫人一眼相中,并宁愿自降门庭也要娶回来的原因吧? 我望着外面忽闪的萤虫,忍不住喃喃自语:都说男子是女子的归宿,可事实真的如此么? 古往今来,女子的命属于父母,属于丈夫,属于儿子,却唯独不属于自己。 由生到死,连自由都不可得。
第二十七章 翌日。 我自觉身子大好了,便拿了串钱出门雇车,小路子早已使唤不动,我也不去讨他的没趣。 待出了门,却见街道破蔽,臭气熏天,马路旁,水洼边到处睡着衣衫褴褛的流民,多有面黄肌瘦的小童跪在路边,头插草标,衣不蔽体。 我一路看去,暗自心惊:老丈,这外面是怎么回事? 滁州,已经多年未有卖儿鬻女之事了! 车外,赶车的老人长长太息:据说胡羯攻我大邺,已经连下十城,这些人都是从北边逃命过来的。 胡羯? 是呀,据说那胡羯青发红眼,顿顿都要食人! 我生长于斯,平日耳边最多便是闺阁之事,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战事,只觉浑身发冷,只得拉下车帘,整个人蜷缩到角落里。 车马走走停停,终于到达牛尾巷。 进了屋子,只见大门洞开,一位少女在里面忙忙碌碌,我顿时心下狐疑,再走近几步,看到那转过来的熟悉面孔,心下顿时涌上巨大惊喜! 小梅?! 那的的确确是小梅!如假包换的小梅! 她见我来了,只抿着嘴笑,往常梳起的丫髻此番却散在两边,显得一张苹果脸有些苍白憔悴。 你怎么了?怎地不说话? 小梅见我伸手来捉她,连忙向后闪躲,却不意被我撩起了长发。 看到那长发下的光景,我顿时泪如泉涌! 她,已被人割掉了双耳!
第二十八章 小梅是为了保护我,自愿去了庾牧处做妾,又被他的悍妻嫉恨而施以酷刑。 至于她是如何回来的,我想王玙一定清楚。 我为曾对他不敬而悔恨,却也知道此事之后,我们之间的恩义已被消耗殆尽。 这一夜,我和小梅抵足而眠,她却在睡梦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挑灯来看,却见她两耳不断流出脓水,已将雪白的枕巾都染成了黄红色。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带着她去城中的扁鹊堂看大夫,却被她一再扯住。 女郎不用治,或许过两天就好了呢。 你的耳朵再这么流脓,不多时就要聋了!我故意吓她:我可不要一个聋子做婢女! 她闻言,只怯怯地看着我。 大夫看过了耳朵,只说难治,开口便问我要金珠,我唯有将我娘留给我的金耳珰典了钱,暂时先抓了药来吃。 小梅吃了药便昏睡过去,趁她睡着,我连忙到附近的大街上转悠,想找点营生赚钱。 正走没多久,身后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却是一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说眼熟,却又叫不出名字。 你是? 南家女郎,我与你同住牛尾巷,你记得否? 这女子圆圆眼,小山眉,说话处事十分爽利,让人心生好感。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她便是我入住当日,被王家车队吓得平地摔跤的女郎。 交谈中得知,此女郎姓江,家中有一武将供职于王庭,因生计艰难,也同时开着一家菽饼店子。 和我寒暄后,她便挥手离去,看样子要赶着去做活。 我见状,连忙紧跟住她。 这位娘子,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 我厚着脸皮向她求个活计,她虽有些惊讶,却也慨然应允。 一炷香后。 江娘子搬来一筐又一筐煮得滚烫的菽豆,倒在案板上教我操作。 我们做菽饼卖给庶人,一个饼只要一铸钱,你若一天能做上三百个,我便给你五十铸钱。 好! 我连忙应下来,洗净了双手开始干活。 这菽饼做起来并不难,只要将菽豆煮破,趁热压成小饼即可,只是菽豆分开时还很烫,双手很快便痛得钻心。 可为了筹措到更多的药钱,我唯有忍痛做下去。 深夜,别了江娘子回到宅子,我两枚掌心都已失去知觉,只能将手泡在冰凉的井水里稍作纾解。 小梅躲在窗后,只露出两只眼睛看我。 我连忙将铸钱掏出来给她看:今日挣了许多钱,明日便可以给你抓药了。 她不说话,面孔消失在阴影里。
第二十九章 自从遭了刈耳之刑,本来活泼爱笑的小梅性情渐渐阴郁,平日里为了遮挡伤口,总是披头散发,连院门都不愿出。 见她日益消瘦,我只得再次跑去扁鹊堂延医问药,可这次大夫看过之后,连钱都不收了。 小娘子耳内已有沉疴,滴灌之法无用,许至渐渐失聪。 我连忙紧紧拉住对方,小声哀求:大夫,可有他法? 大宅阴私,最是毁人。老人朝我叉手一礼:若要痊愈,女郎还得另延名医。 说罢,不待我挽留,便匆匆而走。 无法可想,我只得坐在昏暗的天井里发呆,直到一只温热的小手放在我肩上。 却是小梅拿来了一根细针,替我轻挑着手心的水泡,一边挑着,一边无声流泪。 哭什么,又不疼。 我给她擦了脸,又安慰道:大夫说你的耳朵就要好了,只要再吃上两副药…… 然而,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只是默默摇头。 第二日,我便向江娘子借了车,打算先去向王玙道谢,再回来带走小梅。 滁州附近有几座大城,我决定先去陈郡,看在新媳妇南锦绣的份上,或可在袁家借住几日,无非多攒些银钱罢了。 于是,我向江娘子借了马车,一路笃笃行往王家别院。 如今我在江娘子这里,不但一日能做几百个菽饼,偶尔还要为她驾车,作为回报,她会给我多一些铸币,还夸我是滁州城最善御的女郎。 也因此,王家甲士见我从车辕上跳下来时,神情是惊诧的。 女郎所为何来? 我有些讪讪:我,我来谢王三郎,谢他救我婢女。 那甲士闻言,便打量我两眼,见我风尘仆仆,面色了然:女郎可是遇到了难处? 我听他这么说,忍不住脸颊发烫,胸腔中如有一把破鼓在狂擂,那甲士见我低头不语,便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我面前。 我家郎主离开前嘱咐过我们,若再遇女郎,便将此物交还,想必可解燃眉之急。 我接过那锦囊,只看外观大小,便知是那日我在巴郡被夺走的金珠,心下顿时涌上一股莫名滋味。 既甘甜又苦涩。 既懊悔又茫然。 当下,忍不住口中嚅嚅:请问,王三郎去了何处?我想当面向他道谢。 那甲士闻言,面色浮起几分歉意:我家郎主有言,不过一命还一命,如此两不相欠,便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闻言,我愣了半晌,心下空落落的。 女郎,请回吧。 听他流露驱赶之意,我胸臆顿时涌上万分羞惭,忍不住以袖掩面,爬上车辕潦草而去。 谁知,那甲士目送我离开后,却是往不远处一辆银顶青檐马车外复命。 郎主,人已走了。 嗯。 许久不见贵人回应,那甲士正要离开,便听里面传来一道清雅弦音。 王丁,此事,你是如何看的? 名叫王丁的甲士若有所思,许久才斟酌着道:仆尝闻千金易得,真心难求。 南家女郎为求自由,轻抛生死,为一奴婢,可销百金,真乃情肝义胆,若为男子,必义士也! 你是说,我王玙还比不上她一个奴婢。 ……小人多嘴了。 从王家别院离开后,我赶上马车,便匆匆回家找小梅。 打开锦囊才知道,里面的金珠不光一文不少,王玙还在其内留了一张绢,上面用墨笔写下了数个大城扁鹊之名,足以解我燃眉之急。 眼见小梅的病已不能再拖,我也只能将感激藏在心里,打算先将小梅带去治疗,之后再图回报。 可回了宅子,却找不见她踪影,问了左右邻居,只说往巷子深处去了。 我听了,半个心才放到了肚子里。 这几日立春,巷尾的椿树刚发了新芽,水焯过了最是鲜嫩,她定是打算偷偷摘上一些,回头烫了做羹给我吃。 待她做了羹,我再去江娘子那拿几个菽饼,这一天便算对付了…… 正想得入神,身后忽然走过不少人,一个个神色惊恐,匆匆往深处去。 快看,前面有人吊死了! 真的? 唉,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哪! 我并未多想,只慢慢缀在人群后面,快到巷尾了,却远远见到椿树枝上吊着一个鹅黄色身影,消瘦娇小,随风轻轻摇晃。 那鹅黄衣服,是我在她及笄时花了一百铸钱做的,连去年今年,也不过穿过两次而已。 我终于明白,为了不吓到我,小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出了那个院子。 只是,她再也不能随我归家了。
第三十章 料峭刚过,酷暑又至。 端午刚过,数量惊人的难民涌入滁州,民心惶惶不定,入夜后四野号哭,彻夜不休,令人汗毛直竖。 就连江娘子的菽饼,也从一铸钱升到了三十铸钱一个。 我听人说,圣人已经放弃了北地,带着皇妃皇子们逃往了南方,却不知会不会经过滁州。 偶尔路过王家别院,却见大门紧锁,庭院无声,似乎早已人去楼空。 这一日我来到铁铺,拿走了月前便定做的一把匕首,正在光下试那雪亮的刀锋,却听江娘子连声唤我,连忙收入刀鞘。 锦屏,你买这个,莫不是防身用? 是啊。 我勉强答了一声,便将小刀藏于袖中,却见江娘子面露犹疑:胡人一路向南攻来,为何你不与王家人一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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