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小亭风雅,四面垂纬,几盏枝灯静静吐纳云烟,清雾缭绕,行入其中,如入仙境。 王玙身着轻衫,立于案后,面前展开一雪白绢幅,似乎正在作画。 我模糊看了一眼,那笔下栩栩如生的似虎非虎,似豹非豹,更像是一只慵懒大猫,角落里还有一只小鼠,大猫一只爪子按在小鼠身上,似威胁、又似玩弄。 他见我勾着头看,便将绢幅一收,神情自若。 你来了。 我连忙叉手行礼:问王郎君安。 嗯。 对方什么也未做,身旁的女御便斟来一碗清茶,恭敬地递在我手上。 我自是受宠若惊。 须知南家只是末等世家,即便我父亲亲临,也未必能喝上王郎的一杯茶,虽然比之其抬爱,更让我震惊的,是王玙之威信…… 对方见我怔怔发愣,淡然问道:怎的不喝? 我嚅嚅道:不过讶于郎君的驭人之道罢了。 怎么说? 郎君身边无论甲士还是女御,皆是如臂使指,仿佛心意相通,有朝一日郎君领兵,定然有如神助! 我正吹捧着,便见面前人扬唇微哂,似有自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非是冷笑,淡笑,嗤笑,而是真真正正,发自肺腑之失笑! 便如春风拂槛,冰破雪融,月光坠水,涟漪阵阵,又如梅花飘摇,一夕落满了南山,个中滋味,难用语言描说。 然而这一笑后,王玙见我呆呆望着他,立时便肃容相向:你有何愿望?早早说来,休要再拖了。 我…… 我正犹豫如何说,双手将衣角揉得皱成一团,而王玙一双眼睇着我浮起红潮的脸颊,神色渐渐讥诮。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想作我的妾? 五百金珠便可。
第十八章 话音掷地,四野俱寂,耳畔轰鸣阵阵,唯余风雪之声。 因为颤抖,我几乎端不住手里的茶,但仍是狠咬舌尖,尽量维持了平静的语气:王郎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王玙踞坐于榻,半张脸隐于阴影,一张玉雕般的长手摩挲着碧玉把件,因为用力而青筋浮动,我只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巴几乎低到胸口。 若郎君觉得五百金珠太多,少一点也行…… 良久,王玙轻哼一声。 我堂堂王玙,于司马朝廷累迁太常,司徒,或将升任太尉、太保,如此贵命,难道仅值五百金珠?! 我惊呆了! 不给就不给,这借口也忒多了! 见他油盐不进,我心里不是滋味,只好另辟蹊径:若不给金,郎君也可于差不多的世家中为我迁延保媒,寻一人品可靠的夫婿嫁了。 不等他驳回,我便一口气提了许多条件:那人最好年轻美貌,饱读诗书,庶子可,嫡子更可,还要嫡母宽厚,家风清正,如此方能不受磋磨。 王玙听我说了许多,一双眼愈发深沉,澹澹而幽冷:还有么? 我连连作揖,满面堆笑: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不拘给我金珠,或者帮我嫁人,郎君只要能做到以上一样,便算回报了小女替死之恩! 王玙沉默一会,终是唤了女御上前,嗓音清淡。 给她金珠。 天籁之音,不外如斯。 我霎时心花怒放,弯腰作揖:多谢郎君。 王玙朝我不耐烦地挥手,就差把一个滚字贴在脸上了。 刚出凉亭数十米,我却忽然想起了一样事物,又连忙折回去:王郎君,那个,我的帕子…… 此刻的王玙已然宽了外衣,正阖眼斜靠在榻上休憩。 打眼望去,他一头漆发蜿蜒于枕,轻衣与肌肤同色,仿佛一道白月光照进了人间,唯美而残忍。 我站在原地,呐呐连声,又不敢出声打扰。 ……丢了。 等了一会,他终是回复了,我心下一颤,忍不住再次试探,真的丢了? 王玙不再回答,而是侧身向里。 明白再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我,只好跟在女御身后泱泱离开,却不知我走远之后,身后人从软榻上起身,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书案,竟是少有地怒形于色! 做崔小郎的妾她看不上,做我王玙的妾,难不成也是自甘下流? 侍从们不意他忽然发怒,大惊之下跪了一屋子,良久,方有甲士缓缓起身,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上。 这是那日,您在竹林中扔在小女郎脸上的,小人以为郎君有用,便捡拾回来…… 王玙盯着那一小块月白色布料,神色变了数变。 那甲士见状,又小心翼翼请示:郎君,此帕似乎为那南家女郎心爱之物,您看? 出乎意料,王玙的回复只有两个字。 丢了!
第十九章 拿到金珠之后,王家特地派出数名甲士,一路护送我回家。 考虑到家中人多眼杂,我故意带着王家甲士来到城北,用囊中的一小部分金珠,从掮客处购下了位于牛尾巷内的一处三进宅院。 虽为末等士人聚集处,却也清幽雅静,且一路上有王家车队紧随其后,威风凛凛,以至于左右忌惮,邻舍闭户,甚有一年轻女郎,为了避让而摔倒于道旁。 令我十分满意。 拿下门锁钥匙后,我揣着囊中剩下的金珠,大摇大摆回到南府,打算带上小梅一起前往新家。 幸而,娘亲除了留给我一张帕子,还留给我一个小梅,帕子丢了,我还有小梅! 想到这里,之前在王家留下的伤心也被尽数冲散。 我进了南府,便院前院后地呼喊小梅,直喊得嗓子都劈了也不见回应。 这几日,南家阖府正为了明日南锦绣的出嫁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人理我。 心下不安愈演愈烈,我径直寻到正为南锦绣添妆的嫡母,开门见山地质问:我的小梅哪里去了? 自王玙一事后,南夫人对我多有忍让,此番神色依然和风细雨:小梅?她没和你说吗? 说什么? 巴陵太守纳妾,她主动求去,已去了三天了…… 闻言,我眼前直冒金星! 她怎么可能求去!她说过要等我嫁了,让我养她一辈子的! 对我青涩而无措的怒吼,南夫人回以一副怜悯并同情的口吻:傻孩子,她从一个家生婢做到了太守的妾,那是何等的造化?世上哪有人不愿做主子,而甘愿做奴婢的呢! 不,不,你骗我! 我在怒吼中回了房,取了金珠便往外跑。 此时陈家聘担已至,猪羊牛牲,花红表里,自大门一路绵延至内院,堆垒足有百抬。 放眼望去,处处红绸铺面,丝罗坠地,富贵难言。 我却只觉恐怖。 这张辉煌的锦绣大口已经吞掉了小梅,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我了?
第二十章 巴郡与滁州相邻。 十几年了,我从未出过滁州,就像其他生长于斯的小娘子一样,理所当然地生活在这一片不算丰饶的土地上,也从未打算离开。 但我没办法。 我得去把小梅要回来。 天黑透了,我揣上剩下的三百金珠,用自己平时攒下的串钱贿赂了府里赶车的小路子,让他连夜带着我赶往巴郡。 马车颠簸了一夜,我便做了一夜噩梦。 第二天午时,我们赶到庾府,只见大院府兵如云,枪戟森森,刚往前走了两步,便被一根长枪狙到喉下。 来者何人? 对着那雪亮的枪头,我咽了咽口水:南家锦屏,求见太守……不,求见太守新纳的姨娘。 喝,这倒罕见。 那府兵收了枪,朝身后人笑道:一个小玩意儿,来找另一个玩意儿,新鲜不新鲜? 众人自是捧腹大笑。 我见他谈笑自如,显然颇有地位,连忙将一颗金珠塞到他手里,小声诉求:大人,我有金,只要您为我找来姨娘,这颗金珠就是您的! 对方捏着珠子,眼神顿时晦暗不明。 令小路子在车上等我,我跟着府兵来到不远处的暗巷,刚转过身,便被对方抓住发髻,狠狠抵在墙上! 说!金在哪里? 任我如何也预料不到,堂堂巴郡太守府之府兵,竟敢于大门口公然抢劫!这哪里是兵,明明是匪! 庾牧治下之乱,可见一斑! 我半张脸磕在生冷的青砖上,顿时疼得钻心,只能不住讨饶:大人,我阿耶是云水县令,只要能找到小梅,我会给您更多金的!
然而对方根本不听,一手粗鲁地在我身上掏摸,不多时便寻到了那囊袋,将金珠倒在自己粗糙的手心把玩,垂涎之色,溢于言表。 我心知遇到硬茬了,转身要逃,那府兵却狠狠掐住我脖子,目光淫邪:世家的女郎,又怎会孤身出行? 说,你到底是谁?! 我被他掐得喘不过气,只得搬出最有力的救兵:实不相瞒,我、我实是王玙爱姬…… 呵呵,还要骗我? 那些金子都是他给我的,你看那囊袋上,还有王家徽印…… 那府兵再不识字,王家徽印却是识得的,我见他面色变幻,出言威胁:你夺了金子便罢了,若敢侮辱于我,被他知晓了,定会将你枭首于众! 王谢二姓,对庶人的威慑是不容置喙的。 对方一犹豫,手便松了,我连忙将他一推,撒腿就往巷外跑!
第二十一章 我本想用这五百金珠置了屋宅,剩下的再赁几个铺子,这之后嫁人也算嫁妆丰厚,以后和小梅的日子便要好过得多。 怎料不过转瞬,小梅没了,金珠也没了。 可以想见的是,若我继续盘桓于此,不但找不到小梅,甚至还会自身难保。 可就这么离开,又实在不甘心。 我和小路子躲在马车里,待天黑透了,才偷偷出来,用身上仅剩的铸钱买菽饼吃。 太守府两条街外,路旁坐着许多劳作后闲谈的庶人,我拿面巾遮了脸,悄悄上前打探:几位老丈,这几日可有见太守府抬了新姨娘? 其中一人眼皮一掀:抬进去的不清楚,倒尝有抬出来的…… 闻言,我心下一惊,脸上还要强笑:抬出来?这是何意? 天老爷不开眼!老人朝我小声:太守性好美色,可他那悍妻厉害!小娘子莫要贪恋富贵,小心连命都给填进去! 正说着,身旁几名闲谈的老人忽然住嘴,眼睛向同一个方向瞟去。 我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向太守府,却见数名长随从小门出来,正抬着一架竹担嘎吱嘎吱往外走,盖布长阔,几乎垂到地面,其下隐约一个人影。 我用面巾裹住头脸,远远缀在他们身后,却见几人把担子抬到河边,盖布一掀,将里头的物事推入水里,之后便快速离开了。 眼看人已走得不见,我连忙跳入水中,往河底深处摸索:小梅! 小梅,我来找你了! 天穹深远,色作苍灰,不知何时已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将我头面衣襟打得透湿。 我躬下身,在齐腰深的河水中摸索,数次被湿滑的水草绊倒,喝了满肚子污水后,终于摸到那尸体一点衣摆,连忙拽在手里往岸上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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