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礼部主事和他夫人。 左边树下是国子祭酒。 前方不远,便是巴郡太守庾牧。 只见那太守年约四十许,两鬓霜白,浮肿的眼皮耷拉着,因身量精瘦,显得人有些阴鸷,而南夫人特意拽住我说话,语气压得很低。 庾家是上京大族,族中众多子弟在圣人御前行走。若你父亲能得他举荐,仕途定然平步青云。 说着,不待我反应过来,便将我拽到那人面前,语气谄媚。 庾大人,这便是外子曾对您提过的家中女儿,前年便已及笄了…… 那人本在和旁人攀谈,听她如此说,目光便转过来,渐渐凝在我身上。 他看着我,眼神浓稠浑浊,根本不若一位慈祥的长者,而嫡母唇角含笑,还将我一个劲往前推。 对此,我唯有不安嗫嚅:母亲,我不舒服。 南夫人充耳不闻,反倒笑得更谄媚:我家女儿渐渐年长,平日里多仰慕豪杰,观朝堂山下,鲜有风姿胜于大人者,大人…… 我听她满口胡诌想要挣脱,却被死死拽着,终于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凝视里大叫一声。 母亲! 四野嘈杂,顿时一静。 南夫人也愣住了,我将手从她钳制中挣脱出来,便慌不择路地往回逃,连头上的华胜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 一路奔至人烟荒处,我扶着树浑身颤抖,一口气没喘上来,眼泪已经糊得满脸都是。 正坐在树下哭得不能自已,前方追来一名小童,似乎犹犹豫豫地看着我,想上前又不敢。 我擦干泪,定了定神:你是谁? 小,小人是崔小郎的书童。 他见我渐渐平静下来,上前将一卷薄薄的绢册递给我:这是我们郎君让我带来的,说要赠予南家女郎。 我将那绢册拿在手里,确是《崔氏家训》一书,不禁心下讶异:你从未见过我,又怎么认得我? 小童脸红:郎君说,南家女郎貌美脱俗,令人见之难忘,面前即便百名女子,一眼也唯见女郎…… 然而,他的溢美之词并没能安慰到我,反而令我心下更加酸苦,忍不住手握绢书大哭起来。 那小童不意我大放悲声,直接吓跑了,树下又只余我一人。 此刻天已黑透,而我畏惧南夫人的苛责,不敢回去受诫,也唯有将那一卷薄绢牢牢抓在手里,在山上茫然行走,如同溺水之人,攀住最后一根草绳。 俯瞰天地漫漫,雾霭苍茫,竟无一处可以容身!
第九章 时已深秋,山风酷烈,可桂花还好好待在枝头,香气浓得掸都掸不开,无端让我更加心烦。 越往山顶,风越凄寒,冻得我涕泪直下,再行几步,只见前方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在山顶,却是一处六角小亭,见其内隐有灯火,我裹了裹身上轻薄的衣料,打着寒噤往山顶赶。
到了门口,却见那石台后有一人影正在看书,侧脸匿在一团翠绿的浓翳之中, 泛着玉石般的清润光泽,大袖中延出一段手腕,与雪白衣料并无二致,修姿旷逸如流云。 看清是何人后,我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 耳后一道声音清冷动听,却令我寒入骨髓。 话音未落,亭外左右前方分别走出一名剑士,荷甲严整,刀兵森寒,逼得我不得不后退一步。 这一退,又重新退回了凉亭。 你手上,那是何物? 下一秒,旁边有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抽走了我手中的绢书,这手像是冷冰冰的美人雕,不失漂亮和修长。 哼!竖子! 一声怒斥,已经表明了主人的态度,王玙似乎气得不轻,甚至于凉亭中反复踱步:我命人将他反锁于室,不过一女子而已,他居然如此胆大妄为! 我不敢吱声,只是默默垂头。 即便我将头垂得更低,他仍然看到了我脸上的斑斑泪痕,语气转为嘲弄:不过一小小庶女,也肖想嫁入崔家? 呵,你也配? 我忍不住反驳,声音细弱蚊蝇:我是庶女,找个庶子,哪里不配了? 锦屏及笄已久,不过是为自己筹谋一桩婚事罢了,又何错之有? 王玙闻言,冷冷一嗤:如此,何必要找上全城的庶子? 这便是批判我撩遍全城的意思了。 我唯有耐着性子解释:郎君,我并未高攀门庭,只是不得已自择夫婿而已。 若不为自己筹谋婚姻,嫡母定会把我嫁予世家老叟,还是作妾,就如同在我前面那六位阿姊一样! 王玙闻言,神色不辨喜怒:只要不是我王家、崔家儿郎,任凭自便。 闻言,我有几分犹豫。 崔小郎,已然成了现下唯一的希望。 他相貌不俗,性情纯挚,人品在上上之选,又是由嫡母抚养长大,日后前程光景定然光明,若我真能嫁给他为妻,那真是造化之极了。 我的不舍之情落在王玙眼中,使他更加不快:我听说你父,前几日刚升了云水县县令? ……是也。 对方高高在上,漆鬓朱唇,光华昳丽,却朝我勾起清淡的,堪称柔和的一笑,仿佛正慈悲地怜望着地下蝼蚁,有种高高在上的缥缈与抽离。 那一笑,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此刻,虽则我咬紧了牙关不低头,但心中也很清楚,这已经是他给我留下最后的体面。 正胶着着,却听外面几声惊呼,俄而一名剑客来报:郎主,前方数百米有狼烟升起,分东、北、西三个方向往山顶而来。 王玙前行几步,似有顾虑,又折回石台坐下:你等三人,分三方前往打量。 诺。 待那三人领命前去,我仍站在凉亭里喝风。 看王玙的意思,我不表态,他今日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再往山下看,确有三股浓烟直上,若不是今夜月朗气清,黑烟也不会如此明显,甚至明显到有些刻意。 奇怪! 见我自言自语,王玙未置一词,显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愈演愈烈的慌张:为何是三股狼烟? 他眸子一肃,总算肯正眼看我:你说什么? 王郎君只带了三个甲士,山下也正三股狼烟,此事是不是有些过于凑巧了? 除非是…… 调虎离山! 我念头刚起,便见王玙闪身而退,一支羽箭已破空而来,深深没入中央石台!
第十章 我还没来得及尖叫,王玙已经一手拽过我,将我推入了石亭后的深林中。 这里林木密集,的确对刺客的视野起到一定阻碍,但并非长久之计,我们一前一后在山林里奔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身后已隐隐响起树枝清脆的折断声。 许是久捉不到,刺客有些失去了耐心,干脆听声辨位,一簇簇流矢饱灌劲道,向我们奔逃的方向狠辣射来! 我活了十几年,从未像今天跑得这样快,甚至隐隐超过了养尊处优的王玙,路上还不忘回过头直呼其名。 王玙,我们得分开跑! 他的回应则是拽住我手腕,将我猛地压入前方一个矮洞中,自己则紧随其后,并撕下玄色下裳遮盖住洞口。 这之后,我们紧掩住口鼻,只听外面脚步声凌乱,飞快地从洞外越过去了! 刺客,不止一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小声问旁边的人:王玙,接下来怎么办? 他的回应是一声闷哼:……别说话。 我这才发现手边微微濡湿,王玙掀开那黑布,借着雪亮的月光查看自己,只见他大腿中部赫然中箭,鲜血已经往下蔓延到膝盖了。 狭窄的山洞中,一阵可怕的沉默。 许久,我喃喃道:他们还会回来的。 王玙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的伤口,神情放空——想必他也清楚,刺客听不到动静,定然会知晓他躲了起来,而这里的山头并不大,几个刺客来回搜查几遍,天亮前定能找到。 王玙是没法逃了,但我留在他身边,也同样难逃一死。 难以置信,身份地位曾给了我们带来的巨大悬殊,居然会被即将降临的死亡全数夺走。 能和琅琊王玙死在一起,甚至可能让我成为大邺少女集体羡慕的对象,简直比当皇后都要尊荣。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对方撕下自己的下裳,包扎在伤口上方止血,一面冷道:你笑什么? 许是人之将死,我莫名变得有些大胆:我嫡妹说过,若能与王郎共度一晚,真是旦夕即死也值了。 想不到她的愿望,全数被我实现了。 王玙:……呵。 这声意味不明,又无动于衷的冷笑,足以说明他对此类言语的态度。 停了一会,他忽然问我:你反对嫡母将你作妾,为何不反抗? 我闻声失笑。 月光下,三两只野鼠从我们脚面上爬过,我抖了抖腿,指着那野鼠问他:请问郎君,为何猫爱吃老鼠,老鼠却不爱吃猫? 难不成,是那猫肉酸涩难以入口,老鼠才不爱吃吗? 王玙闻言,沉默不语。 事实上,这位身为司马氏肱骨贵臣的王家嫡子,也同样深陷权利的漩涡中心,乃至于正风华正茂便沦落死地。 既然注定死于一处,又何必相互比惨呢? 我的目光,静静追随着仓皇逃窜的野鼠,直至再也看不见了,方低声道:王玙,我愿替你下山。 对方闻言,一双冰雪般的眸子终于纡尊降贵地向我睇了一眼:你要如何做? 只要我一路发出动静,便会迷惑他们的判断,为你争取时间。 他只嗯了一声,似乎可无不可,我继续说:若我死了,不是被刺客杀死的,而是遭了嫡母的毒手,你需向人揭露她的恶状。 …… 若我活着,便向郎君讨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还没想好。 ……可。 听他答应了,我伸手从他伤处卸下几段沾血的布料,接着一鼓作气从洞中爬出,一路钻进密林,往山下狂奔! 此去,几乎十死无生! 这之后我一路逃,一路将染血的丝绦扔在草丛里,树枝上,山洞里…… 身后不远处,几声呼哨渐渐逼近。 越往山下,山势愈陡,我越发控制不住平衡,甚至跌倒数次,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刬袜也早已磨破,湿淋淋地黏在脚底。 而身后刺客已然渐渐逼近,只闻耳边嗖嗖破空声,我脚下一滑,瞬间整个人向山底滚去!
第十一章 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面前是雪白墙壁,不远处轩窗大敞,一群漆黑大鹅正在院内的假山池中引吭咕咕。 我一惊之下坐起,只觉左脚疼得钻心,忍不住痛叫出声,声音未落,门口忽然走入一名甲士,看着还有几分眼熟。 我惊喜之下差点咬到舌头:王,王郎君遇刺了!!就在山顶! 那甲士连忙走近,一手将我重新按回榻上:女郎勿忧,王郎君已安全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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