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里,四个读书人被关在藏书库,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凑在油灯下各读各的卷册。 邓飏翻出一本《望都美男图志》,这书竟然还有存货。宋均则读一卷记录南亓官人考功的书简,不似民间撰写,恐怕是宫中流出。书肆老板也是个有门路的。 不知过去多久,只有灯芯燃烧发出的哔啵声响,默默计时。 老板忽然来敲门。 “沈公子,外面有人找。” 穿过一阵斜风急雨,沈育一边系外袍,一边随老板前去店里。这时来寻人的,无非是家中门僮,或者沈矜自己。 然而到得店中一看,那湿答答滴水的落汤鸡,正挎着一张脸,忧愁地拧衣服。 不是梁珩又是谁。 “雨来得突然,街上许多人都淋湿了。给,姑且用这个擦擦吧。” 老板翻出一条平时用来擦书卷灰尘的布条。梁珩瘪着嘴,不想接,被沈育粗暴地用干燥布条包住脑袋。 “我不要……”梁珩声音都没什么力气,打了个喷嚏。 沈育一阵火气冲上脑门:“你不要什么?不要念书想喝花酒,不要我想要段延陵?想淋一场痛快的雨,继续在病榻上躺个十来天?” 梁珩给他劈头盖脸训得委屈,登时也火起:“你凶什么!我说了一会儿就回来,这不是回来了?!” 太阳从东边山头落到西边山脚,这也算一会儿。 沈育胸膛火辣辣地烧,不断提醒自己勿逾臣礼,才没叫梁珩屁/股开花。 梁珩的衣物已全湿透了,脚边聚了一滩水,他本就大病初愈,不宜折腾。沈育叫他将衣服脱光。 “全部啊?”梁珩小声问。 老板在柜台背后发出礼貌的鼾声。 沈育不说话,梁珩不敢惹怒这位大爷,老老实实扒了衣服。昏暗的小屋里,连对面的表情也看不清,只有梁珩的皮肤白得泛光泽,仿佛剔透的玉雕。 空中满是书卷与陈旧的笔墨散发的气味,沈育嗅到梁珩身上沾染的,雨夜的冷香。 沈育掌心滚烫,贴在梁珩肩胛骨上,吓了他一跳。 “我自己来好了!”梁珩忙道。信州是他的仆人,沈育则是他的臣属,信州能为他做的很多事,沈育却并不合适。 然而沈育一言不发,擦完他肩背的水痕,又跪在地上,为他擦拭双脚。黑暗里沈育睡前披散的头发,滑落在地面,漂进积雨中,梁珩为他挽起。 “你先穿我的衣服。”沈育将干燥的里衣脱给梁珩,自己仅着一件外袍。 湿衣服被沈育拧干,雨斜飘,晾也无法晾,只得将殿下的绫罗绸缎搭在干草堆上。 回到藏书库,邓飏与崔季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宋均一个人在,见到梁珩,起先还没认出这个落魄的人,继而立马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殿殿殿!” “殿什么,垫的干草堆不满意?”沈育说。 梁珩估计从小到大还不知道干草堆也可以睡人:“哇……” “哇什么,”沈育又说,“睡觉。” 一连浇灭两个人交流的欲望,沈育将草堆上零散摆放的卷册移开,示意梁珩睡到自己身边。 宋均瞠目结舌,看两人躺下。这时候,出门解决的邓飏与崔季也回来了,发现已经很寒酸的地铺上还多了个人。 崔季:“…………” 邓飏还不认识,玩笑道:“哟,这不育哥儿说带来见见的那位小友么?白天你不来,晚上睡觉倒是来了。” 宋均拼命比划噤声。 邓飏:“???” 崔季面无表情,做了个口型。 邓飏:“!!!” “幸会啊……”梁珩半身抬起来,想和邓飏打个招呼,被沈育一手摁回去。 “睡了。”沈育一声令下,宋均吹灭了灯烛。 隔着一床被子,干草也扎得梁珩浑身发痒,扭来扭去,睡不安生。 邓飏也很不安,这就是背后说人闲话,有一天正主找到了面前,翻来覆去不敢闭眼,弄得草堆发出窸窣声响。 “有完没完?”沈育出声。 邓飏不敢动了。 书库内寂静数息,梁珩委屈地说:“草堆怎么睡啊?” 三个挤作一堆的人,眼睛都不敢乱瞟,只听得沈育的方向传来一阵动静,不知他做了什么,梁珩便安分了。 “你们说,殿下怎么不回宫里去?”邓飏最终忍不住,刚发出气音,就被宋均捅了腰眼。 离得太近,少年人干净温暖的气息不断往沈育身上每一个毛孔钻,勾得他难以入睡。梁珩被他搂在怀里,头枕着他手臂,总算不闹腾。沈育下巴抵着梁珩带湿气的头发,听见梁珩在他心口小声说:“段延陵……” 沈育翻了个白眼。 “他们还在解绫馆。我走的时候,还没下起雨来,寻常雨天,我们都在馆阁里歇夜。” 书库里垫着干草过夜,那当然比不得解绫馆的温柔乡。然而沈育不作声,知道梁珩这句话里最重要的是,他离开的时候还没有下雨。 “我说了要回来找你。”梁珩说,吐息钻进沈育胸腔。 “知道了。”沈育回答,摸摸他头发。 草堆另一边,邓飏再次忍不住:“你们说,殿下知不知道,他在那里说话,我们这里也听得到?”并又一次受到宋均的腰眼攻击。 一夜秋雨,打得望都城树叶纷纷凋零,起早来瞧,剩下光秃的枝干,宣告北风到来,万物蛰伏。 简陋潮湿的夜晚,不仅让梁珩又喝了一阵子苦药,也让沈育挨了沈矜一顿狠批。 沈矜惯来好言好语,鲜有疾言厉色,然而见到梁珩病恹恹地来听学,还是甩手一把书简砸向沈育。 “入秋逢夜雨最易着凉!知道不知?” 沈育恭敬垂首而立:“知。” “殿下大病初愈,知耶不知?!” 沈育挨骂,梁珩却心惊胆战:“先生,是我自己……” “人君者,俭以养性,静以修身,”沈矜还是骂沈育,“正殿不居,委身草屋,知错不知?!” 梁珩:“……” 此后沈矜便似抓住了梁珩的命门,凡他犯错,必责沈育。搞得梁珩很是手足无措,被迫老实了相当一段时间。 转眼秋去冬来,龙潜寒潭,仲月降霜。 储宫门前两尊石兽覆上一层浮白。 段延陵已有数月没见过梁珩,这日找上门来,凛冬百虫寂灭,偌大的宫殿鸦雀无声,与段延陵久远的记忆大不一样。 好容易遇见一小黄门。 “殿下在哪儿?” “晨参暮礼,拜书是也。” 又遇一喂马,驴头不对马嘴,说什么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再遇一浣妇,曰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 所遇臣属,无不满口之乎者也,段延陵满头雾水,直以为自己误入了精舍。 湖中亭无人,寝殿无人,清凉殿、温室殿,哪哪儿都无人,最后段延陵路过配殿,透过敞开的窗扇看见梁珩背书的侧影。 从没认真听完一堂课的段大公子:“……”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王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 梁珩背书一个停顿也没有,一气呵成。 “喂,殿下!”段延陵隔着沿阶草丛叫他。 梁珩充耳不闻:“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 “殿下!是我啊!”段延陵拣一小石子,砸在书房窗台上嘎嘣一声。 梁珩顿时抓狂:“烦死了别吵了!我背到哪儿了?!” 窗边出现另一个人。段延陵此后一生对沈育的印象都停留在了这张嘲讽的脸上——沈育当着他的面关上了纱窗。
第17章 三人行 段延陵走了,第二天连轸又来了,在太子书房外敲锣打鼓。 “殿下出来玩儿啊,”二愣子扯着嗓子喊,“鹭源野停了十几艘画舫,晚上有戏看呢!” 书房里众人肃穆,沈矜负手踱步到窗边:“学业欲有所得,何为也?” 窗外连轸:“啊?” 梁珩刚背了这句,答道:“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沈矜欣然点头:“然也。小儿性浮躁,不知静、安,连太尉后继无人矣。” 次日段延陵寻仇上门,连轸赫然也坐进了书房,正摇头晃脑读一卷断句无能的长篇。 段延陵:“…………过分了吧,殿下,你和那傻子都喝了什么迷魂汤?” 沈矜又提问:“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何谓也?” 段延陵哈哈大笑:“这你可难不倒我,沈老头,我家那老子可从不管我念不念书,他也没有需要我继承的东西。” “段大公子,诚然不及二公子矣。” 段延陵脸色登时一变。 段延陵其人,花花公子爷一个,浮世繁华过,万事不留心,唯独一件——他厌恶透顶了他家二弟。段延陵是段相与发妻的嫡子,段延祐却是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的,流着不干净的女人的血液,被主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偏生男人惯爱野味,连儿子也是如此,嫡出的大儿子撒手不管,段相尤为关怀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儿子,不仅手把手教导,连吃住都在一起。 这是相府的丑闻,沈矜和沈育都无从知晓,因此发出这声感叹的是梁珩。 段延陵的瞪视几乎要在梁珩脸上戳出个血窟窿。 梁珩安之若素,回答沈矜的问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师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谓之明德。” 沈矜笑道:“正解。” 窗边,沈育再次将段延陵关在外面。 须臾之后,段延陵从正门走进了书房。 “边上让让。”他对连轸说。 沈矜从太子一个人的夫子,成了三个少爷的夫子,如同一匹勤恳的老牛拖动三桶半罐水。 段延陵与连轸,比之有沈育辅佐的梁珩更不如远甚。这两人就不是读书的料,奈何都有一颗脆弱的心。连太尉老来得子,宠得连轸无法无天,连轸唯独不能忍受别人拿他老爹开涮,而段延陵,唯独不能忍受自己居于逃生子段延祐之后。 沈矜授课,要求学生记诵的内容很多,背得段延陵、连轸口吐白沫。沈师又日日检查,漏一句、错一字,挨手心一记。 执行者沈育,铁面无情,将两位矜贵的少爷打得手心高肿,连轸流下不争气的泪水,段延陵则火冒三丈,几次三番欲掀桌离去,沈育当然不会制止,只会挂着讥嘲的笑冷眼旁观。 段延陵受不了的就是被沈育嘲笑。他恨段延祐,是因为段延祐抢了他的东西,他恨沈育也是因为沈育抢了他的东西。 “遭了瘟了。”段延陵挨了板子,愤愤坐下,手连笔都拿不稳。 连轸已很有经验,道:“给你药?昨个我爹给我的。”
他还很骄傲,因着连太尉大大称赞了他自觉跟随沈公治学的精神。 段延陵白眼翻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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