蹄声渐远,唯余飞尘。 三人回城,邓飏想请他们去解绫馆畅饮一宵。宋均推辞道:“免了,别说什么吃吃喝喝,去了又是听人壁角,没兴趣。” 邓飏嗐一声,说:“不听我都知道他们会说什么,最近朝廷内外,拢共不就仇苑丞和汝阳郡守贪/赃/枉/法那档子事。仇千里此人,嚣张无度,我也早听过他大名,花起钱来十个我家亲戚也供不起,他不贪谁贪?说起来,举报他的人可真是条汉子!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况那还是条疯狗,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啊。” 宋均道:“我也听说啦,查案的时候,大家讨论的是会查出来哪些人,查完了,大家讨论的又是,汝阳郡守府一网打尽,朝廷会派谁去收拾烂摊子。唉,我虽不是汝阳人,毕竟也住了那么多年,真是不希望好好一个山水咸阳的风水宝地,被这些人玷污了。” “可能调个任期满了的外地官过去,”邓飏说,“也可能将外廷官员出派。如今选调的权力,都在皇帝手中,被那几个近侍把持,丞相的意见已不重要。到头来又派个三宦的心腹过去,不过是另一个路甲,与从前有何分别?” 宋均毕竟年纪最大,常年为沈矜打理内外事务,与邓飏、沈育这些意气风发的毛头小子相比,又不一样了,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邓飏适可而止。 沈家堂屋里,窗扇推开,半明半暗里,沈矜坐在窗边出神,似乎思虑某事。沈育与宋均闲聊着从他窗前走过。 “先生。”宋均例行问好。 “爹。” 沈矜收回视线,仔细打量儿子与学生。 “怎么了,爹?”沈育直觉沈矜今日非同寻常。 沈矜淡然道:“无事。”过得一瞬,又叫住他们。 “儿子,平匀。” 平匀是宋均的字,及冠礼上沈矜亲自为他取定。 “回汝阳怎么样?想家么?” 宋均回忆起他们来到王城不知不觉已一岁,感叹道:“自然想念,塾里同窗们,还有师母,爹娘,都不知近况如何。怎么,先生,咱们要回去了吗?您不是还要教授殿下学识?” 沈矜又看看儿子。 沈育脸色不太好,半天没有说话。
第30章 藏复壁 那日沈矜的试探仿佛是个预兆,没多久,丞相府西曹掾前来造访,通知了沈矜调任汝阳郡守的消息,只缺正式委派的函件,就要走马上任了。 沈育得知此事,实在无法接受。 “为什么!我们才来多久?陛下请来太子少师,就这么儿戏?”
沈矜无奈道:“你冷静一点。” “我不能接受,这几日还在讲帝范,还没讲完!” “沈育,”沈矜加重语气,“你坐下。” 宋均看看爹又看看儿子,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师弟,争执起来他也不知所措。 沈矜说:“这是陛下与段相的决定,自有他们的考量。” “考量什么?”沈育冷笑,“您走了,皇帝的儿子、丞相的儿子都没地方读书去。做官的比比皆是,为师的天下有几人?” 这话说得有水平,宋均拍手附和。 沈育又说:“如今段相还说得上话么?恐怕是别的什么人,看我们不顺眼,想法子支开吧!” 沈矜咳嗽一声,截住话头:“我说,儿子,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权者身边不能出现碍事的人,虽然你爹我只是个教书匠,然而文以载道,说不得也挡了路。人家都搬出陛下来,请咱们让路,那咱们就让让吧?所谓先礼后兵,敬酒不吃,之后可就没那么容易应付了。” 沈矜以为是有人不想让殿下读书明理,毕竟被驱逐出宫的先生前前后后加起来都三位有余了。沈育却隐约察觉到,是储宫出面处决了牛禄的爱犬,又背地里举报仇千里,终于招致了警惕。 从前,太子珩不是关心这些事的人,吃喝玩乐,全无烦心事,究竟是谁教坏了殿下? 郎中三将终于将注意力投向了沈矜父子。 “我以为爹从来不会考虑这些。”沈育生硬地说完,起身离开,宋均叫也叫不住。 “您别和他一般计较,育哥儿如今也有自己的主意了,有时候我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沈矜叹息,他哪能不懂自己的儿子。那小子眼瞧着和太子珩越走越近,除夕夜里说的,叫梁珩日后封个天子近侍的官儿做做,竟不像个玩笑了。 “要不,”宋均出主意道,“咱们回汝阳去,叫育哥儿留在望都城?” “你还不明白么,”沈矜沉重地说,“该走的不是我沈矜,而是殿下身边所有异己,让他一人留在王城,势单力薄,只怕没有好果子吃啊。” 堂屋门边,沈育背靠凭栏,说不出是何心情。 朝廷的正式公文还没下来,梁珩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举止一如往常,沈育几次犹豫,终究没能亲口告诉他。 仇致远仿佛成了盘踞在梁珩心头的阴云,他日渐寡言少语,只在沈育陪着的时候能打起精神,偶尔展露笑颜。 段延陵担心他,背地里询问沈育,没能得到回复。表哥能看出来,信州当然也察觉不对劲,却不动声色地侍奉梁珩,好像不需要被告知什么,已然心中有数也。 说到底,如果离开望都城,沈育最担心的就是不知深浅的信州。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这天,连轸又来传达他老爹的精神:“育哥,恭喜啊,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回汝阳?临行前摆个践行宴吧!” 梁珩正描着沈育写给他的字帖,他惯爱耍赖,叫沈育纠正他的落笔姿势,借机靠进怀里。闻言,梁珩猛地坐直了。 “你说什么?” “咦,沈公荣升汝阳郡守啦,殿下不知道吗?” 梁珩愣愣回头,见沈育面容僵硬,他摔了笔就往外走。沈育立马追出去。 羊肠般蜿蜒的游廊,仲夏俊风穿帘而过。 “殿下!” 沈育的步伐比梁珩更快,穿过花园,在荫蔽处追上去。 “你听我说!” 梁珩瞪他:“你要去汝阳?” “……” “你就说是不是!” “殿下……” “你闭嘴!” 梁珩又要走,沈育将人堵在墙角,也有些着急上火:“梁珩!你听我说……” 梁珩眼眶立刻就红了:“你叫我什么?” 沈育简直拿他没有办法,放低声音:“是陛下的任命,让我爹去填路甲留下的空缺。” “你说没说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梁珩说着,眼泪掉下来,变成千钧巨石积压在沈育心口。 他心疼地没有办法,用手背为他拭泪,自己的袖子也湿了。 “这是怎么了?我没有要离开你,珩儿。如今我除了一具血肉之躯,什么傍身也没有,待我回到汝阳郡,得州府征辟,有了一官半职再回到你身边,不是更有用处?你不是说过,要我得到宰辅之位吗?” 梁珩仿佛受到极大的打击,身子直哆嗦,以往沈育说什么他都记在心里,眼下却听不进去,发起狠来,一把将人推开。 “你骗我!你就是在骗我!” 他又撒腿跑开,沈育追上去,转眼间梁珩钻进清凉殿里。 “殿下!” 大门砰地关上,将沈育的呼唤拍散。 那天之后,沈矜也告假在家收拾行囊,储宫的讲学就这样停止了。 朝廷下达正式文书,令沈矜三日内启程,宋均雇来三辆板车,将一家人的行当装上车。一切准备齐全,出发当天刮大风,邓飏与连轸都来送行。 “延陵当然是懒得来的,”连轸现在和沈育说话,还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殿下要来呢,怎么没见人?” 霸城门外,大风扬沙,飞尘盖面,说话都不方便,行人进出都脚步匆忙,连城门卫兵都不愿出来站岗。 邓飏还是头一回见到沈矜,却不想是在为朋友送行时,说了好些憧憬沈氏学塾的话,沈矜叫他不用客套了,留着王城的宅子,等宋均与晏然日后与他同朝为官。 沈育顶着风沙,张望城墙内外,人影憧憧,不见那个熟悉的人。 “育哥儿,走了!” 宋均架好马车,催促道。 飙风吹得沈矜衣襟乱飞,盖到脸上,他手忙脚乱扒拉下来,沈育扶着老爹坐进马车。 望都城巍然耸立在身后,飞沙走石俱被阻挡在墙外,只有官道上的车队,踉跄前行。 风声灌进耳朵里,嗡嗡震响。 沈育闭目好一会儿,神思回归,才反应过来,那是血液撞击耳朵。他睁开眼,眼前是小小一间里屋。 崔氏还在隔壁说着话:“我知你心意,读书即是为了明是非、辨道理,你要收留沈公子,我没意见,可以得有个两全的办法。” 沈育强撑着坐起来,喝了几口米汤。崔季说:“我心中有数。” 他撩开隔帘走进来,看见沈育惨烈的面伤,还是触目心惊。 “贤弟,你随我来,我为你安排万全的住所。” 沈育想笑,面上伤口却痛得很,只得强忍道:“小崔先生,多谢你一家的恩德。” 崔显人在王城,崔季领沈育到崔显房中,家具简单朴素,只有一张红檀几案、一张睡榻、一架坐屏,以及坐屏后的书柜。崔季使出牛劲,拱开书柜,露出背墙上一块颜色尚新的区域,崔氏给他递来劈柴斧头,崔季一介文人,拎把斧头三五下将墙面破开,土块四散,尘埃落定后,墙里是一方黑暗无光的小空间。 陈腐的书卷气流溢而出。 崔季点了盏烛灯,照进去,墙里逼仄仅容一人屈居,两面全是密密麻麻的书格,放着不知哪年的上千册的竹简,防虫药水气味难闻。 “这是我家藏书的秘间,传闻是曾曾祖那辈所建,当时亓人被北晁赶过涿水,先帝痛斥文人误国,为振兴武勇,下令全国上下焚尽书卷。后来成了我家传统,家主每传一代,都得封一些当世新书进去。百年来也不曾暴露,委屈贤弟在这里暂作躲藏,定无人发现。” 焚书的历史,沈育也略知一二,当时的皇帝崇文轻武,招揽天下经师、修筑藏书阁,收藏书简何止千卷,后来兵败,在涿水之畔痛呼“读书误我,乃至今日!”,下令焚尽世间书。 文人才子,藏书的藏书,隐遁的隐遁,尽管一时势衰,却心有傲骨。人不自救,何以怨书? 如今面对这一屋躲藏百年不见天日的书简,沈育深感自己的命运也灰暗无光。 世人常说,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车马多如簇,读尽经卷,自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一介书生文人,也能预知世事命运、决胜千里之外。沈育只觉得心灰意懒。 崔季给他留了一盏油灯,墙壁重新堆砌起来,只留了小小一个窗口,送饭通风。 烛光被那窗口的风吹动摇曳,每一卷竹简都在这微光中叫嚣着、表达着,沈育却再提不从前那样的精神,干劲十足地阅览。 他两颊敷了药,面瘫了一般纹丝不能动,思维便也僵硬了,时睡时醒,有时梦中以为自己还在逃亡,惊觉过来,眼前黑暗一片,又让他不知置身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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