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空气清爽。榕树的叶尖在徐风中危险地坠着水滴。 沈育吐纳一周,提气出手,听得书院外早起的人传来交谈声—— “太早了,我娘会觉得奇怪的,以前我从没这么早起来读书。” “不早了,我爹娘都准备要出门啦,坊门一开,我家就得背咸鱼去东市,晚了没有好位置。” “怎么搞得像做贼一样……是我委屈你了,你且等我两年,待我学成出师,谋取一官半职,一定上门求亲!”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我们这样的平民人家,傍上官人这样的事可是想都不敢想。” “你相信我!我的老师,你也知道,可是赫赫有名的沈公,如今他做了汝阳的郡守,以后定能提携于我!” 沈育淡然翻转手腕,做了个揽月式,假装没听见。 门外那两人又说: “靠自己老师出头,可不是有志气的人。你要是这样,我可瞧不起你。” “唉,盈盈,你听我说——” “嘘!……是我爹娘,他们要出门了,我得回去了!” “等、等等,盈盈……” 书院外安静下来,街坊邻里却热闹起来,各家鸡鸣争先恐后报晓,赶早市的人家开启门扇,推着板车、背着背篓,巷道里脚步声纷杂。 “盈盈,走喽!” 那女孩儿应了一声。 沈育练完一套,背上冒汗,听得门外那人叨叨一句:“唉,这见不得人的,难道我心里就好受么?也罢,眼下还是背着点人为好。” 沈育:“…………” 就见那人推开书院大门,迈步进来,迎面撞上沈育。 周纡:“…………” 院里的鸟也醒了,早上飞出来溜一圈,在两人之间喷出一串屎。 周纡沉默片刻,沉声道:“育哥儿,看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沈育伸手一指,引他仰头望去——院墙瓦檐上吊儿郎当翘脚坐着一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不知偷听了多久。不是陈恢又是谁? 这下周纡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扶着门框,沉痛地脱下靴子,一只扔沈育,一只将陈恢砸下来。 “太不厚道了!”周纡气得发抖,“偷听别人讲话,我没你们这样的兄弟!” 陈恢躲避不及,被周纡的靴子砸得从墙上翻倒下来,脸上一道红印子,无辜地说:“谁偷听了?你在书院门口光明正大地讲话,我也是光明正大地听啊。是吧育哥儿,你也是光明正大地打拳。大家各做各的,谁有你周公子这么霸道?” 他提起沈育,令周纡想起自己不久前还说过要靠老师提携的话,顿觉颜面无光,羞愧得大哭起来:“育哥,你别计较我说的话,我也是没有办法!” 三人在榕树下排排坐,沈育被周纡一通痛哭搞得头大,听陈恢细细说来,才知道,那个叫盈盈的姑娘正是书院对面咸鱼贩子的女儿,到了适婚年龄,与周纡彼此看对了眼,正相好着。 “但是,你懂的吧,”陈恢遗憾地说,“周纡家里赤贫,拿不出聘礼,甚至比不上咸鱼贩子顿顿至少能吃上鱼肉。哪家做父母的能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去过苦日子?” 这番话正是戳中了周纡的伤心处,不禁又嚎啕大哭,推搡着陈恢,拿脚踹他:“你滚!你个混蛋!我和盈盈的前因后果你全都知道了,还说没偷听过!” 陈恢道:“好好好,是我偷听,我不仅偷听,我还偷看过你们幽会——来来来,先把靴子穿上,几天没洗脚臭死你爷爷了。” 天明后,学生们陆续都要来了。周纡一边用陈恢的袖子擦去鼻涕眼泪,一边逼二人立誓,若把今日的事情说出去,就一辈子也遇不上中意的姑娘。看在他已经这么痛苦的份上,沈育与陈恢都慨然就范。 今日来讲学的是沈矜,学生们久未见到先生,都感到亲切又激动。连闹别扭的晏然与穆济河也到场,只有作为大师哥的宋均没来。他比众学生从师时间早得多,眼下已经作为沈矜的左膀右臂,帮着打理郡守府的准备事务了。 与塾里的学生们讲学,比之与太子殿下讲学,又有许多不同。毕竟是一手带出来的门生,每一个的志向,沈矜都了然于胸,他给梁珩讲帝范,给门生们就要讲臣轨。 “昔者子曰:‘为人下者,其犹土乎?种之,则五谷生焉;掘之,则甘泉出焉。草木植焉,禽兽育焉。多其功而不言,此忠臣之道也。’今日便就此题,作文一篇,作完即可散学。” 诸学生研磨的研磨,铺纸的铺纸。 陈恢提笔才发现笔秃了,正要找人借,一个“哎”字还没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已经被草木皆兵的周纡蹬了一脚。 周纡目眦欲裂,目光炯炯时刻监视陈恢与沈育,压迫力之强烈,令二人齐齐翻白眼。 那厢,穆济河也总不安分,嘴里念念叨叨,一会儿是“晏儿,你快回头看看我这砚台是不是生虫了?几天没来,我笔怎么也蛀了?”,一会儿又是“晏儿,你缺纸吗?好的纸贵着呢,哥哥买了好多,你想要尽管拿。” 认真破题的廉范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不想学习就滚出去,别来碍事!” 絮絮的讲话声没了。 诸子在廉范的威慑下伏案疾书。 片刻后,穆济河道:“晏儿,你背上有只虫子,别动啊,哥哥给你逮住。” 这下总算有人理会他了,却不是晏然。 “穆济河,文章写完了么就在这溜号?你都逃学多少天了,一来就这表现,人家还让你位列沈门七子,你配吗?不如识趣一点,让给我好了。” 不少人停下笔头,准备看好戏,陈恢甚至剥开了藏在袖袋里的花生。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彼此摩擦也不少。 “写完了啊,”穆济河两指捻起布满墨字的纸页,呼啦啦吹口气,理所当然道,“谁还等你么?” 书房登时陷入沉寂。 诸子专心致志奋笔疾书,也才不过开个头,穆济河一边还同人讲话,一边已写了他们的几倍有余。真叫人无话可说。 穆济河笑得不怀好意:“怎么,你想借鉴一下么?那可不行,作为同窗,我也要对你的学习负责才是。” 他又去招惹晏然:“晏儿,你想看吗?哥哥什么都给你看。” 晏然一个眼神都不稀得给他,神色冷漠,搁下笔杆,三页纸写得满满当当,也已经完成了,捏着文章离开书房去找沈矜面批。 穆济河搔搔额头,得了陈恢一颗花生米安慰。 这篇论述臣轨的文章,最终还是沈育所作最得沈矜之心。他文中所说,不面誉以求亲,不愉悦以苟合,内匡君之过,外扬君之美,正是在储宫伴读得来的体会。 塾中学生,只有沈育有这样的经历。 “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沈矜说,“你已经体悟到处世之道了。” 沈育收了文章,沿着书院回廊漫不经心地散步,不知不觉走到后院墙根下,榆柳掩映,是处荫蔽。 他坐在柳树下,重新将纸张展开,柳枝间零落的日光缓慢阅读过字里行间。 全是梁珩的影子。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谁都懂得这个道理,但沈育想,至少不应该闹得这样不愉快。在梁珩最害怕的时候,或许有他留在身边,才是更好的选择。 如果梁珩从此记恨上他,怎么办? 虽然是只兔子——沈育想起他第一次教训梁珩,得到对方怒目而视——也是只会咬人的兔子。 一墙之隔,忽然有人语夹杂在季夏虫鸣中,传进沈育耳朵。 “你这样,谁会开心?搅得大家都学不好!” “我开心啊,我可开心了。晏儿,你理理我,我也很寂寞的。” “我告诉你,再这样我还回家里去,不来学塾了!有你一天,就没有我!” 墙对面是处荒宅,以前常有学生翻墙过去,玩闹也好,做些隐秘的事也罢。沈育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回忆出门前看没看过黄历,怎么今天总给他撞见不该撞见的事?
第34章 品藻册 尽管晏然是个瘦猴儿,怒气上头时,也是能徒手翻墙的,蹬着学生们搭出来的简易梯子,落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济河身手比他好得多,却不敢追上去,纵身跃下墙头,晏然已消失在转角。穆济河一回头,就看见柳树下的沈育。 沈育举手投降,无辜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穆济河与周纡不同之处就在于,周纡胆小谨慎,有时迂回过头,穆济河却直来直去,从来不屑遮遮掩掩。他在沈育旁边席地坐下,像头因为守护的花一直不开而得不到花蜜,饥肠辘辘又小心翼翼的熊。 “你怎么回事?”沈育感到好笑。晏然与穆济河都是他的好友,两人闹起别扭来,他一时说不好更偏向谁。 穆济河粗声粗气道:“和你说你也不懂。” “你不说我怎么懂?” “我明明只是想让他开心,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反而叫他见着我就生气。你懂吗?” “我懂啊,”沈育说,“我也会讨厌惹他生气的自己。” 穆济河叹口气:“酸死人了,说句正常话吧。正常人这时候不是该骂我,是不是有毛病吗?沈育你怎么回事,你凭什么懂?” “和你说你也不懂。”沈育回敬他。 二人齐齐老成叹息。 “不过说真的,你和晏然是怎么回事?他脾气一向很好的。” 穆济河臭着张脸,憋了半天,闷闷地说:“晏儿……喜欢上一个姑娘,我觉得这样不好,和他说,他就生我的气,好些天不搭理我。” 学塾里,若说谁最专心向学、心无旁骛,那非廉范与晏然莫属,而晏然又因为家中贫寒,总是卯着一股牛劲,好像除了取得功名,没有别的值得关心。这样的人竟会抽空喜欢上一个姑娘,让沈育非常意外。 “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不合适。早知道他这么喜欢,还不如当初别多管闲事,搞得他现在看到我就烦,不和我说话,我心里也不好受。” 这句话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太对,沈育问:“你为什么觉得不合适?” “你知道那姑娘是做什么的么?”穆济河严肃起来,“是个酒肆女,东市里卖笑的,多少男人醉倒她裙下。” “你瞧不起人啊?” “不是那意思。晏儿什么也不懂,保不齐给人家勾得魂不守舍,到时候栽了跟头,哭都来不及。” 沈育半天不答,穆济河拿眼瞧他:“你什么意思?” 沈育委婉道:“我觉得,晏然不像心有所属的样子。” “你不知道,”穆济河道,“那姑娘就住他家隔壁,晏儿家里只有一个老母,那姑娘也是双亲离散,一人独居。晏儿读书的日子,那姑娘时常帮着他阿娘做些家务,又拿些吃的喝的,两家分食。晏儿对她有好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叹口气,多么情真意切似的。 “和人家比起来,我这个师哥又算什么呢?在他心里,说不定我连你们的地位都比不上,毕竟是个不通人情的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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