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无异于点了炮仗,几个汉子也不管酒不酒,女人不女人,冲上来就要干架。 “好哇,”穆济河求之不得,“来咱换个地方,砸了人家店里的东西,想你们也不会赔。” 沈育只得扶额,这才回乡几天,又惹上事了。 几人怒火冲天,正要离开酒肆,忽然一个女声说:“站着。” 回头一看,丁蔻跪坐在狼藉的酒案边,手边是开封的酒坛,她不知何时找了只新碗,倒满一碗,清凌凌酒液一晃,仰头就干了。 一时无人出声。 沉寂中,只见那女人又倒一碗,喝干,再倒一碗。坐姿不动,鬓发不乱,好似喝的是没滋没味白水,而非烧喉穿胃的辣酒。 再提起酒坛,其中已不剩一滴。丁蔻稳坐连席,声音薄冰似的,又脆又冷:“一坛喝完了,给了钱再走。” 暮色四合,酒肆在往常的时辰关了店,幡子收起来,几个伙计在门前作别,各自回家去。 丁蔻曳着鱼尾似的裙摆,慢慢离开东市。身后,两只影子不远不近地坠着,不时还窃窃私语—— “喝醉了吧?那可是整整一坛!” “不像啊,你看她走路挺稳当的……” 沈育与穆济河面面相觑。 “女孩子走夜路也不安全嘛,咱们给她送到家好了。” 沈育无奈,忙跟上去:“你是想给人姑娘送回家,还是去拜访她家邻居?” 濯井坊,丁蔻住在巷里深处。家家户户都亮起夜灯笼,唯独她家黑不溜秋,冷清极了。 她一路四平八稳地回到家门前,摸摸袖袋,掏出钥匙开了铜锁,推门,门槛高得挡住脚踝。 两个尾随者躲在对面门下,穆济河道貌岸然地说:“好了好了,安全到家了。那啥,来都来了,我顺路去隔壁瞧瞧。”话音未落,丁蔻抬起一脚,没跨过门槛,绊倒在地,一摔不起了。 沈育:“……” 穆济河:“……” 黑灯瞎火的,对面还是个清白姑娘,沈育有点犹豫,隔着老远距离喊:“丁姑娘,你没事吧?” 穆济河一巴掌扇得他前扑:“你这伪君子!人都这样了还装什么装!” 两人赶紧上前,没近身就闻到丁蔻浑身酒气。 她倒地时下巴正磕在门槛上,看着都痛。穆济河将人架着肩膀扶起来,这姑娘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无,单薄得像跟苇草。 “送哪儿去?卧房吗?”穆济河问。
沈育委婉道:“送厅堂吧,你这……进人家姑娘卧房不太好吧。” 穆济河是全然无所谓,半扶半抱的,坦荡得很:“我怕什么?我身正不惧影子斜。” “好好好。” 两人穿过小小一方前院,跨进穿堂,沈育替他推开门扇,屋里静悄悄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沈育顺着墙摸到桌案边,找到烛台点燃。灯火亮起,照明这间朴素的屋子。 一人独居的屋子,布置也不甚讲究,案边就是一张罗汉床,以供坐卧。此时榻上已躺着一人,盖条薄毯睡得正熟,浓黑的睫毛缀在薄得看得见青筋的眼皮上。正是丁蔻的小邻居。 穆济河:“………………” 进屋的动静把晏然吵醒了,他迷茫地睁开眼,先看见了穆济河,接着看见他怀中昏迷不醒的丁蔻。 事情发生得太快,一瞬间电光石火,再定睛时,丁蔻已到了沈育肩上。 “是晏儿啊!真巧,哈哈!”穆济河热情地说,“那啥,育哥儿路上捡了个醉鬼,我陪他送回来,没想到是你家邻居啊!” 沈育面无表情,将丁蔻好好安放在桌案后。那厢晏然已回过神来,顿时暴怒,拎起枕头朝穆济河砸过去:“大胆狂徒!光天化日竟敢非礼良家女子!还把人迷晕了!” “哎!说了是沈育捡的!别砸了,别砸了我的好弟弟!” 丁蔻靠着桌案,吐出一口酒气,徐徐睁开眼睛。 三人都没有照顾醉鬼的经验,最后是丁蔻自己给自己生火煮了锅醒酒汤,又给三人分了些米酿,大半夜的,围坐同饮,解释一些小误会。 “今天客人多,喝得有些过头,和这二位没有关系。” 晏然道:“姐姐,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穆济河道:“你看蔻娘都说和我没关系,晏儿,我可是做的好事。” 丁蔻恬静地笑笑,将汤碗倒扣在穆济河头上:“叫谁蔻娘?叫老娘丁姐!” 解酒汤顺着穆济河鬓角滴答滴答地淌,晏然与沈育同时失去语言能力。 穆济河安静片刻,弱小地说:“真的醒酒了吗?这是还醉着呢吧……”
第36章 祸事起 米酿味道清甜甘洌,寻常用以煮蛋,或勾兑糯米丸子的汤水,单独饮用,也很爽口。 三人战战兢兢捧着小瓷碗。丁蔻用温和的语气说:“快喝啊,小兔崽子,敢浪费一滴,把你们泡进酒坛子里。” 晏然哆嗦一下:“姐姐,好晚了,我我我娘叫我回家。” 丁蔻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微笑一捏,听得骨头咔擦。 晏然:“嘤!” 穆济河痛心道:“晏儿,你喜欢这样的女人么?太悍了,驾驭不了啊!” 丁蔻喝完汤,眼神清醒了,才皱眉道:“我记得你俩,白天来过酒肆,我还给你们倒过酒。” 穆济河道:“我给姐姐倒酒!我来我来!”他殷勤又盛了碗解酒汤。 丁蔻笑道:“你,我也认识,小晏的同窗,到咱们这偏僻巷子来过几次。你挺照顾小晏的。” “哪里哪里,比不了姐姐。” 晏然撇嘴,小声嘀咕:“他才没有。” 白日喝了何止一坛子烧酒,丁蔻胃里翻腾不适,忍耐良久,才叹着气说:“那样的客人是常有的,多谢你们想着为我解围。只是,应付各种各样的客人,是我的生存之道,实则每天都要面对许多次,不值得你们担心。” 晏然知道她的活计,十分担心:“太危险了姐姐,那些鄙夫缠上你怎么办?” “女人做的活,哪有不危险的。世道便是如此。” 穆济河抱胸道:“几个粗野莽夫也就罢了,遇上真正难缠,又不能得罪的贵人,才叫倒霉。” “那也只好认命。” 丁蔻饮下汤水,语气淡漠,如同谈论不值得关心的闲事。 后来听晏然说起,他这个姐姐十一二岁便离家,初时在花楼做工,眼看着五官长开了,怕被鸨母瞧中,便夜里偷偷逃跑,流落街头。一路做短工来到汝阳郡,什么抛头露面的活没做过,酒肆的场面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说是与家里离散,具体情况她从没说过,”晏然说,“不过我娘倒是知道一点她老家那边的事,据说那时候闹饥荒,好多人家养不起孩子。” 穆济河成了酒肆的常客,有时约上沈育,有时与其他好友,三不五时要去一次,与丁蔻已混得很面熟。某次沈育与他同往,店小二戏称他们是丁姐的干弟弟。穆济河说:“不是弟弟的弟,是小弟的弟。” 深秋叶落满汝阳,朔风过境,枝头萧索。 沈矜做了郡守,白天在署衙坐镇,接待不少官员,沈育被他点名跟在左右,也涨了见识,将郡守府一应官吏认得七七八八。 少府史单光义也常来拜访,与沈育想象中不同,这个豪富之子并不如王城的牛禄、仇千里一般目中无人,高傲写在脸上,反而十分大大咧咧,说话直来直去,有时甚至叫人不知怎么接茬。 “小弟就是一粗人,不及沈公见识高远。上回着人送去一张条案,恭贺沈公新任之喜,却不知怎么给退回来了。小弟后来一想,这粗人的喜好,到底是比不了圣人雅士,偏爱那阳春白雪。小弟呢,也就不以鄙人之心度雅士之好了,沈公若有什么兴趣爱好,还请直言告诉小弟,免得小弟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此人确是一副五大三粗的身材,浓眉倒竖飞出鬓角,很是粗犷。一席话不着四六,听得沈育满头雾水,再看沈矜,依旧是古井无波,淡淡笑道:“雅士不敢当,喜好谈不上。独贪清闲尔。” 单光义便哈哈大笑:“这个好这个好,小弟也甚爱清闲!闲下来便想喝酒,一日不喝,浑身发痒。沈公哪日赏脸,小弟请您喝一盅?” 面子上,倒从未为难过沈矜,然而此人身后评说,实在臭不可当。只沈育偶尔听来的一些闲言碎语,便有好几种说法。一者说他一顿饭能吃掉三十头牛、二十头猪,且只吃牛的蹄筋、猪的脑花,抛弃的肉食堆砌在一起能腐烂出直径以里计的天坑。二者说他性轻浮,荤素不忌,常勾搭调戏良家妇女,做父母的、甚至丈夫都是敢怒不敢言。 沈育说给沈矜听,沈矜却说:“谣言尔,曾不见官民告状。” 沈育却心道未必。沈矜只知道儿子状告过牛禄豢养恶犬,很快廷尉就处决群狗作为回应,却不知牛禄与仇千里恶行种种,官民俱心知肚明,却都无可奈何。作恶多端而不得报应的人何其之多,只是不叫人瞧见,譬如半年不见北风,一刮起来便万木凋零。 东市酒肆,沈育与穆济河两人常去打牙祭,轮流请客,照顾丁蔻的生意。 这姐确实行。客人里不缺莽夫粗汉,毋宁说,正是粗犷的男人,尤其对苗条婉约的女人有兴趣。然而丁蔻不温不火的脾气,有时倒也叫人把她当作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出尘之莲,并不多为难。 多为难的,难免被她一坛子酒倒扣脑门,洗得浑身一个激灵,或者一拳砸歪了脸。干粗活的女人,力气都不小。 某天起,再没见到丁蔻。 店小二说:“您二位没来那天,有位贵人来吃酒,很喜欢丁姐。” 穆济河一语成谶。 丁家,大门已多日不曾开启。丁蔻半步不踏出家门,似乎借此躲避与那贵人碰面的机会。 晏然也是从沈育口中得知这消息,他还正疑惑怎么不见丁蔻串门。料想丁蔻快瓮尽杯干,三人上门送些吃喝。 “那客人是谁?惹不起么?”晏然问。 闭户几日,丁蔻看上去反而精神了许多。她也不知道那人姓名,只记得长相:“是个武夫吧,挺魁梧的。唔,眉毛像两把苕帚,倒着插,快飞上天了。” “…………” 作为三人中唯一见过单光义的,沈育登时心情一言难尽。 沾上什么不好?踩了粪可以洗鞋,溅了泥可以换新衣,惹了单光义,那可是一身腥甩都甩不掉。 晏然也惶恐起来,唯有丁蔻与穆济河很平静,可能并未听过单光义的恶名,可能听过也无所畏惧。 好在也不能确定真是单光义本人,若是他看上了谁,还能容人躲在家中? 晏然便建议丁蔻再躲几日,静观其变。 “躲不过去,换个活计也无妨。”穆济河说。 “换去做什么?”丁蔻反问,“还去当花魁娘子?” 沈育便说:“天凉了,欢迎你来我们书院打扫落叶。” 儿子总玩外跑,沈矜也不满意,沈家代代是足不出户的文弱书生,唯独到了沈育,大门二门关他不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整日不着家。沈母道:“你给他找点事做,不就关在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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