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驻呵呵道:“贤弟太客气了,何须十年,依我看,三年足矣。” 沈育:“三年不够,五年尚可。” 梁珩哑口无言。末了问道:“既如此,该如何应对?” 梁璜冷静地说:“十年休养生息,积蓄实力。无论订盟与否,终有一战,只消心知这一点。” 转念一想,莫说十年,就是一年之内也能发生许多事。梁珩一年前还做着无忧无虑的太子殿下,一年后已是天翻地覆。十年后,谁又知道身处何地,何人当政,是何形势? 当下便不再多虑。 此事一经解决,接着便密谈望都事宜,着邹昉毕威守在门外。江面开阔,泛孤舟而行,连飞鸟也不得路过窗边。 须臾,门户开启,众人议事完毕已是饥肠辘辘,准备靠岸打道回府。梁珩表面尚端正,内心却紧张,是以一言不发,梁璜闭目养神,林驻则同以往一样不着调,问沈育道:“你师父在望都么?” “度师父怎会在望都。” “哈哈,你没懂啊,度师父要在望都,届时领兵的就是我,也好趁此机会老友重逢哈哈哈哈。” 门外,邹昉与毕威交换过眼神,俱是为林驻话中含义而心悸。 沈育语气平淡地提醒:“慎言。” 林驻两手一摊,收声不说。 三日后动身,梁璜拨了一支护卫予陛下,人数百余,由一黑脸裨将带队。说他黑脸,不是皮黑,而是脸臭。出发前梁珩同他打过招呼,问他姓甚名谁。 “王。” 没头没尾一句,也不问天子安。如不是梁珩惯来脾气好,台卫们都要发作。姓王,原来不是梁璜的厉城部,而是从头到尾不曾露面的,惊沙部王简之。 不知梁璜是存的什么打算,竟派领兵将军担任一小小护卫,且还是这位心怀不满的王氏本家族人。 梁珠赶来送行,这些天他与梁珩言谈甚欢。少帝没有架子,与他又年纪相仿,都是少年心性,交了朋友,不免就舍不得。 官道杨絮飘飞似雪,直逼得梁珠一阵喷嚏连咳嗽,两眼飙泪。梁珩只得道:“你回去吧,不必送了。” 梁珠道:“陛……阿嚏,下这一走,不知何……阿嚏,时才能再见……” “你会有机会到望都来的,望都夏天不飘絮。” “臣有……阿嚏,话要同……阿嚏,沈大人说!” 梁珩让到一边,沈育挪至窗前,竖起手掌一副不忍目睹的神色:“不必说了,我都记下,回了望都,必定给你找齐《天人三策》,我知道西市一家书肆留有残卷。放心罢。” 梁珠感动不已,涕泗横流,忙掏出手帕。 放下车帘,梁珩道:“世子是个喜欢读书的,你想必中意他。” 车厢宽敞,茵褥铺满,隐几立在车壁,沈育后腰枕上去,斜倚半卧,有些倦怠模样,听得梁珩这话,懒懒一笑。 这半月以来,梁珩醒着他必醒着,梁珩睡着他还醒着,着实辛苦,有惊沙部随行,总算不必担忧路途安危。梁珩钻进他怀里,将他手臂拉下来环在胸前,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烦他道:“仇致远那处可又怎生应付?” 沈育闭着眼睛,口中喃喃有声,梁珩凑上去,听到“丞相”、“安排”等零星词语。 待要再问,沈育的呼吸趋于绵长,已入睡梦。梁珩伸一根手指挠他下巴,被他抓了凑到唇边,迷迷糊糊亲了一下。 官道阒寂,马蹄与车轱辘渐行渐远。 望都,相国府。 日头晴好,段博腴搬了张软榻,在自己院落里晒太阳读书,侧耳倾听片刻,自觉今天耳边清净,闲闲念道:“蝼蝈不鸣,水潦漫浸。” “叫你嫌烦,不叫你又记挂,端的是难伺候。”相国夫人迈着大步走下回廊,身后跟着儿子,满面无奈,拉也拉不住。 相国夫人是商户出生,非是一般商户,乃是富商巨贾家的千金明珠,在段博腴任丞相长史时嫁他为妻,是她娘家从商数十年来最得意的一笔买卖。 段博腴为人谦和,最初几年也与妻子相敬如宾,直到大儿子出生不久,他又从外面领回来个的小儿子,犯了正室之大忌,从此是见面无好话,两看渐生厌。 段相收了书卷,做个彬彬有礼的手势,请妻子随意牢骚,他洗耳恭听。 “你过来,站后面做什么!”相国夫人扯过儿子,段延陵个头早高过他娘,却也不敢反抗,“衣服敞开!让你瞎眼爹好好看看,自己儿子肚子上什么时候给人开了条口子,他都不知道!” 段相:“……” 段博腴背离了软榻,坐起来,看一眼段延陵。 “娘,”段延陵只得道,“说了是阁卫训练,意外,是意外!” “什么训练能出要人命的意外?!”相国夫人眼圈红了,“若不是伺候你洗漱的丫头来告诉我,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作孽啊,亲生儿子受这等委屈,外边儿捡回来的却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养得比谁都金贵!” “休说这话。”段博腴道。 “有什么说不得,你做得出来还怕人口舌?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 “娘!”这下段延陵脸色都变了。 段博腴站起来,段延陵一看那架势,怕是要挨上一巴掌,当即闪身到他娘跟前。 “阿蕙,好胆色,”段博腴却一笑置之,似乎并不如何生气,“你明知延陵延祐于我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延陵受伤,我这做爹的自然心疼,你每每在我面前斥骂延祐,我就不难受么?” 相国夫人凄凄道:“你让逃生子在我眼皮底下长到二十有余,我又是何心情?” “好么,”段博腴去拉夫人的手,被避开,“延陵,身受重伤,就不必每日去章仪宫执勤了,省得你娘心疼。” 段延陵捉摸不透他爹的意思,得了这话,登时面上阴晴不定。他从奇峰山回来养伤,没养几日,就匆匆回了章仪宫露脸,逢奇扮演段延陵,逢偶扮演沈育,为梁珩遮掩耳目。 如果突然告病假,只怕宫中无主的马脚就泄漏了。 “不必了,我还是……” “听你爹的!”相国夫人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同陛下从小到大,又是陛下表哥,他不能不理解!” 段延陵阴沉不语。 段博腴笑道:“你去也不中用,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角色么?猫腻都写在脸上,谁看了不觉有鬼?” 段相抬头望天,十里无云。 “今日就要回来了。” 段延陵一怔,只听他爹说:“今夜有一场大雨,涝期快到了。”
白日无风无云,日头高照,到了傍晚,果然变天。 望都街道早早被大雨荡平,雨夜掩护之下,一辆马车悄然驶入凤阳大道,进入台阁署衙,从东掖门钻进章仪王宫。 信州得了口信,早已等着,撑着把伞站台级下,接了梁珩赶忙进殿。沈育与车夫紧随其后,到得养室殿,俱淋了个里外湿透。 养室殿四角亮着灯树,真乃个火树银花,照彻通明,便是凭此夜夜营造陛下仍在殿中的假象。实则却是空荡荡的,连个侍奉的黄门也没有,只信州一个捧了干净衣裳给梁珩更换。 沈育早有心理准备,自己将外衣除了,到廊外拧干,回来一看,车夫正木着脸冷冷等着。 “你等什么呢?”沈育问。 车夫不是别人,正是一路说话不超过五句的王简之。入了望都城,惊沙部一百余众如泥沙入海,顷刻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赶车的将军。 王简之低头,脚边聚了一滩水。 “别等了,”沈育道,“王宫待遇很差,你也看到了,陛下身边都只有一个随侍。” 梁珩换了衣服,朝王简之报以一笑。此人头顶肉眼可见聚了一团黑气。 “王将军一会儿跟我走吧,我家中尚可张罗。”沈育提议。 信州拉了梁珩,冲他咿咿呀呀比划什么,王简之目光一凝,落在信州残缺的半只手掌上。 沈育看在眼里,心道,这下可好,说不得又在心中给梁珩扣上一顶暴虐恣肆的高冠。俨然已忘了自己曾经也有过怀疑。 独力苦撑半月有余,信州面颊都凹陷不少,多少憔悴了,见梁珩平安归来,乃振作精神,可惜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思。梁珩看他比划一面啊啊、哦哦,实则什么也没看明白。 信州挣扎片刻,放弃了,无奈苦笑。 殿外通传,有朝臣求见。 听声音,似乎是守夜的黄门思吉,不知信州使了个什么法子把他支开,将梁珩神不知鬼不觉接了回来。 数人都屏息静声,一时不知是否是仇致远等,消息怎么走漏得这样快?
第78章 送东风 殿中四人,只有王简之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若是被仇致远遇个正着,真是八张嘴也说不清。 “我带他从侧室翻走。”沈育道。 王简之面带轻视,显然不明白一国之君有什么可避讳的。不知道梁璜究竟告诉了他多少。 梁珩还没回答,外面又传:“丞相求见。” 此言一出,梁珩松了口气,道:“不必躲了。” 沈育欲言又止,立门微启,风雨涌进来,段博腴一身雨披,褪了兜帽,第一眼便看见了王简之。 “王将军。” “丞相大人。”王简之对段博腴倒是很客气。 信州接了段博腴的雨披,引君臣到文褥席间,又去外廊招呼奉茶。梁珩道:“舅舅,你识得惊沙部的主将?” 段博腴笑道:“陛下忘了?先帝大寿,王将军曾作为川南军的使臣,前来献礼。” 王简之道:“有幸与丞相同席吃酒,颇得了一番指点。” “指点不敢当,”段博腴道,“王将军与陛下一道回宫,想必,是与川南军达成共识的结果罢?” 沈育抱着二协剑,倚靠钻金柱,探究地看向段博腴。他的官职只当天子近卫,铜印黑绶,不能与金印紫绶的丞相同席,一旦站得远了,梁珩与段相说起话了便浑然忘我。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舅舅,”梁珩毫无保留地道,“我在川南王府的事,谁也没说,舅舅的奏表却是到得及时,解了燃眉之急。” 段博腴笑起来,又转向王简之:“梁王怎么说?” 王简之依旧言简意赅:“没怎么说,着末将保卫天子安危。” 梁珩看他一眼,有些意外,没料到梁璜的指示是这样,就没想过若是天子度量狭隘,天天看王简之一张臭脸,先把自己气死了? “陛下做得好,”段博腴道,“既与北国订盟,又与梁王协商部署。有川南五万精兵相助,解除三宦权势,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众人皆是一凛。 丞相浸淫官道数十载,朝堂之事,下至选用考课,上至总领朝议、封驳诏令,无一不在掌握,三宦用事以来水流的变化,可说除了皇帝本人,就是这位人臣之极,最谙其中勾当。 昔时先帝身子骨弱,手腕无力,这位丞相便称病不朝,退一步海阔天空,全任由仇、童、牛去翻腾。现下皇帝年轻意气,出手即是雷霆一击,段博腴便又回来了,予以鼎力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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