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绍卿停了停,目光却从未落在皇帝脸上,而是盯着白玉笔洗上那朵莲瓣,“再有,秋霜初降,今年北边冷得格外早,北蒙人耐寒,若是战事再拖,待到冰雪封境,情势对我大启十分不利。”
叶绍卿双手合抱行礼,“陛下掌政时日尚短,还应体恤百姓,息战强国为上啊。” 皇帝待他讲完,又是静默不语。烛光映着灯面上凤雀百花,洒在皇帝白玉般的额角侧颊之上,却是将他的神色衬得有些寒凉了。 “苍云七州,去得也太容易了些。”皇帝低头看那封叶铭修的文书,不咸不淡道。 叶绍卿此时方看向皇帝,“这是陛下欠他的。” 皇帝立刻也抬眼看他,眉头轻蹙,恼怒初现。叶绍卿一双圆润眼眸坚定自若,毫无惧色。皇帝触到他这目光,那怒意停了一瞬,浅淡下去。 “绍卿。”皇帝这一唤,竟是些许苍凉弱势。 叶绍卿目光不动,淡声道,“臣在。” 皇帝站起来,走下三级台阶,语气和婉,“起来。” 叶绍卿双手捧住袍尾站起,细细打理完毕,恭谨道,“谢陛下。” 皇帝似是无奈唏嘘,笑了笑,低声道,“今日是九月初五。” 叶绍卿面上这才松动几分,“臣记得。” 九月初五。安王之乱。叶绍卿饮毒中箭,将一颗心交付得彻彻底底。宋景仪舍命相救,却落得两人血仇相隔,山高水远。 叶绍卿选的今日入宫,同折子一道送到皇帝跟前的,是一把细长软剑,玉绡。 是以皇帝解了叶绍卿的禁。 “阿临,”皇帝转头看向书桌,那把玉绡便置于其上,“你在怨我。” 叶绍卿便笑了,那笑容如他往常一般明媚轻黠,“不敢不敢。”他也看向那把剑,“叶临自小骄纵惯了,总要吃许多苦头,才明白,有些东西,一开始就不该要的。” “……伤人伤己。” 皇帝听到这一句,两肩微微收紧了一刻,复又松懈下来,他回头盯住叶绍卿,“你想走。” 叶绍卿脸上的笑意已经些许朦胧破碎了,他眉头轻皱,强忍话中情绪,“我的承诺我兑现了,这副身子想来也过不了多少能恣意妄为的日子了,你便容我这最后一次使性吧。” 皇帝极近地看着他,“找他?” “我用性命担保,他绝无称帝之心,从小到大,我未求过你大事,我求你,放他走,也放我走。”叶绍卿缓缓抬手,轻捏龙袍袖摆,极轻道,“容则,放我二人走吧。” 皇帝低头看叶绍卿苍白的手指。 他多久未曾唤过自己名字了?或者说,多久无人唤过自己这个名字了? 这是他们少时常有的拉扯,往往叶绍卿做这些时,他是来寻自己邀自己同行的。而这一次,头一次,叶绍卿这般做时,他说他要走了,他求自己放他走。 “你未必寻得到他。”皇帝干涩道。 “同心一人去,坐觉金陵空。”叶绍卿摇摇头,眼周泛红,“此处无留意。” “我糊涂太久,欠他太多,便用半生寻觅来偿吧。” 叶绍卿清减许多,双颊微陷,只一双晶亮眼眸清明非常,官袍乌帽,长身玉立,成熟俊雅。那个跳脱忘形的叶临已然不在了,旁人总觉他依旧恣意轻狂,只是因他一颗心仍旧赤诚。 亮得灼人眼。 细看中,皇帝已将眼中翻涌情绪一并牢牢压了回去,他抬起手,只是轻拍叶绍卿小臂,低声道,“保重。” 叶绍卿看着皇帝嘴角分毫不差的笑意,也是勾了勾嘴角,俯身行礼,“保重。” 叶绍卿推开殿门,那夜风穿袖,才觉自己依然浑身是汗。 “叶大人。”徐朗从旁边上来,将拂尘往身侧一挥,“请大人随我去一处。” 叶绍卿狐疑地看他,见徐朗笃定点头,才跟了上去。 徐朗提着一盏暗弱宫灯,领叶绍卿一路往宫闱深处而去。 “那边不是长定殿……”叶绍卿心中疑虑良多,终于忍不住出声道。 徐朗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带他直往那宫殿后头而去。 长定殿是皇子的寝殿。 如今便只有一个主人,皇后不久前诞下的皇长子。 “大人在此候上片刻。”徐朗正色道,“万万不可随意走动。” 这长定殿后门之处竟无守卫,也太荒谬了些,叶绍卿越发不解,强忍了要撒脾气的冲动,咬牙站定了。 真只是片刻,徐朗便回来了,身后却还跟了一个窈窕宫女。 待她走到明处,叶绍卿才认出来,阿柒。 但叶绍卿却没看他,而是牢牢盯着她怀中的物什。 那是一银红缎袄的襁褓。 叶绍卿脑中灵光一闪,全身发颤,竟是不敢往前走动分毫。 阿柒一步步走近,泪水已经落个不停,“公子,看看小公子吧。” 叶绍卿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盯着那襁褓,嘴巴微张。 “叶大人!”徐朗哭笑不得,又感心酸,便在旁边拍了拍叶绍卿后背。 叶绍卿这才回过神来,凑上去,好半天才抬起手颤巍巍地揭开那袄子,一张肉乎乎的小脸蛋,闭着眼睛,那眼缝又细又长,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这……这是我……”叶绍卿说不出一句全整的话来,只是咧着嘴不停笑。 “同小皇子养在一个殿里,照料得还更细心些,可算是养活下来了。”阿柒细声解释,“小公子出来时当真是没呼吸了,先生好一番救,下刻魏纯便到了,差人将孩子带走了去。” “奴婢也是回宫才知晓小公子还……” 叶绍卿此时也就听了个七成去,只是转头看向徐朗,“……他……许我……” 徐朗点头,“是陛下的意思。” 叶绍卿一怔,眼中登时水光盈盈,他抿紧唇,只是回身牢牢盯着孩子,再不言语。 皇帝将这孩子带走,便是还留了个最后的底。或是要挟宋景仪,或是要挟他叶绍卿,抑或是掌住所有皇室血脉。 然而最终,皇帝还是把孩子留给他了。 帝王无情,然终究还是有那么丁点儿,留给他叶绍卿了。 夜月楼台,秋香院宇。 徐朗眼看着那名动京城的叶二少,抛去了那些故作的腔调,抱着儿子一屁股坐在长定殿宫墙根底下,压着声音不管不顾地哭起来,仿佛是天底下最孤苦无依的人。 是懊悔,是欣喜,是痛楚,是怅惘。 叫那个跋扈乖张的叶绍卿哭得旁若无人。 云物凄凉拂曙流,汉家宫阙动高秋。 红琉璃,松影月,断肠咽寒声。
第二十一章 央回 光和二年秋末,北境之战和,瑞亲王周容祈远嫁北蒙。 当初领兵的三位将军,只回来两位,宋景仪战死沙场,追封龙骧将军。叶铭修再升一品,风光与叶靖亭当年不相伯仲。世人都以为叶家此回将要声势登极,朝中盛传的下任宰相之选叶绍卿,却因旧疾复发,身子衰败,辞官静养。 一时间金陵城中流言纷纷,一说叶家树大招风皇帝有意打压,一说叶绍卿于北境身染恶疾时日无多,还有说叶二少胆大包天终于触了真龙逆鳞失宠被贬。 总之这诨名“金陵小霸王”的叶绍卿在城中露面是越来越少,叶铭修返西境后,叶府门前亦冷清至极,唯有门童扫叶,霜落石阶。 然而金陵总不乏高才名士,城中风流传说,旧人去,便总有新人来。皇帝开翊林阁广纳贤士,传闻翊林乃皇帝内阁,辅臣七席,权压宰相。原礼部侍郎罗仲清连升数级,入座翊林首辅,那之前,人人都道那必是叶绍卿的位置。 三月后,罗仲清迎娶灵昌公主,那红纸碎花洒了金陵满街,恍若春至。 至此,“芙蓉玉面”叶二少才仿佛真正被人们给淡忘了去。 腊月年光如激浪。 几日后便是大年三十,饶是这边境酷寒,也冻不住满城新岁喜气。 千奚乃与北蒙接壤之处的一座大城,从前属瑞亲王的封地。数月前北蒙与大启战了又和,直至今日,此地倒成了两国贸易往来繁盛之处,街上北蒙人与汉人混迹,景象倒是十分新鲜有趣。 昨夜雪已成冰,映着两道各式彩灯,剔透璀璨如踏幻境。街边的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有晶皮馄饨厚实烧饼之类的小食,有梳子步摇胭脂之类女子饰物,还有兽皮彩毡等北蒙风味的东西。 一高挑男子身着靛青窄袖短袍,露出脚上过膝金纹长靴。他一头长发高束,自耳边起编成数股长辫,配金制镶珠发扣。左耳穿环,那耳环上雕刻的,是一呲牙狼头。他正站在摊位前眯眼挑选,两只手一手摆弄一只红漆缀宝石的拨浪鼓,一只手掂量一把还没他一掌长的小匕首。 “要我便选这只拨浪鼓。”一把清亮男声插进来,一根纤细手指点在那鼓侧面上,红底白肌,好看得紧。 阿史那附离一愣,转头看去,便见青年裹着厚重的羊绒斗篷,全身罩得严严实实,帽子下只露出一张俊秀十分的面孔,正盈盈带笑地望着自己。 他二人这对比可太明显了,叶绍卿裹得像个粽子,阿史那附离整个颈子都裸露在寒风中,眉毛都没皱一下。 “叶临?”阿史那附离下意识就想去摸脖子里那条疤,“你怎么知道本汗……咳,我在这的?” “恭喜汗王了。”叶绍卿把手缩回袖子里,并不回答,继续笑。 阿史那附离脸上闪过得意,很快掩饰起来,把刀放回去,然后将拨浪鼓塞进侍从手里。 “你别笑了,看得本汗怪难受的。”阿史那附离将叶绍卿拉到一边。 叶绍卿揉了揉脸,“太冷了,有点僵。” 阿史那附离看了他一眼,叶绍卿鼻尖发红,但是面色比当初一战时好多了,那时夜深,阿史那附离并未仔细瞧他,如今一打量,呵,大启的男人,果然一个个都细皮嫩肉比那姑娘更甚。 叶绍卿也不说话,一双圆润大眼静静瞧着阿史那附离,直把人瞧到转过头去。 “本汗什么都不知道。”阿史那附离抱臂看天。 叶绍卿叹了口气,朝他行礼,“多谢汗王救命之恩。” 这恩指谁,二人心知肚明。 阿史那附离挑挑眉,没说话。 叶绍卿无奈笑道,“我知汗王是守信之人,并不想与汗王打探什么,只是想托汗王带一件东西。” 叶绍卿唤了声“安宁”,几步远外的小厮从马上的行李中取出一只竹筒,两头密封。 “咳,本汗也不一定见得到他,”阿史那附离含糊道,“你三思。” 叶绍卿笑着摇摇头,“无妨,随缘吧。” “这东西留我身边,也是徒添想念罢了,我不远千里而来,还望汗王了却我这桩心愿。”叶绍卿捂唇轻咳。 阿史那附离不喜啰嗦,便将那竹筒接了过去,“你走吧。” 暖炉茶香。 一柄黑鞘长剑置于茶盏旁,一只手沿着鞘上纹路轻轻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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