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昙看了身边的络秀一眼,显然也是有话想对李翼说。 “妹妹,我在旁边的宅子里等你吧。” 李昙说道,他瞥了李翼一眼,便往旁边走去。 络秀走到了单雄信墓前,她本只想来祭奠母妃,却没有想到今日会碰巧在这里遇见骠骑大将军,听他说道: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便觉得你长得和你母妃很像,只当做是巧合,却不想你却是她的女儿。” 络秀抿了抿唇,说道: “我也没有想到我与大将军会有这样的渊源。” 今日天气闷热,硕大的枣树枝繁叶茂,倒辟了一处阴凉。她望着眼前的枣树上四横的枝丫,想象着十六年前母亲是怀着怎样的心境自缢于此。 “你的母妃是我的伯乐。” 李翼感慨地说道:“当年京中人都道我为纨绔,我躲入吴王府,住了几个月,这期间,吴王曾多次劝说我入朝为官,姐姐也来王府劝过我,可我当时嚷着拒不入仕,坐实了纨绔子弟的称号。若不是你母妃赏识我,帮助我,引荐我,我怕至今还是不务正业。” 络秀看着身侧的李翼,他在边关多年,身上虽不着盔甲,只一身青衣,却有大将的风范,器宇不凡。 “大将军,我有一事这两日压在络秀心底,不吐不快。”络秀说道。 李翼笑了笑,说:“你倒是连性子也和你母妃当年像极,说吧。” 络秀看着一片枣叶随风飘落,说道:“当年……为何母妃会待你不同?”孙婆婆说,王妃与翼公子在一起时,连眸子也神采奕奕,这才引来了王爷的嫉妒。 李翼听了这话,嘴角划过一丝酸楚的笑意。 “你这问题你父王曾经也问过我,他看到你母妃与他在一起时温婉贤淑,可与我在一起时却那娴静的性子便消失了,神采飞扬,还陪我做出些糊涂事。” 络秀心想,李翼说得糊涂事,大概就是与李翼召集京都儿郎在薛府旧宅练兵吧。 “可你父王不知,你母妃并非因为我而神采焕发,她不过将她遥不可及的梦想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她此生都无法从军,故在听到我欲从军的想法时才格外激动,她激励我出征,早日收复闽越,击退洋夷。在王府的几个月里,她同我操练,与我聊兵书阵法,在说起这些时,她似乎又回到了平沙战场上,所以面上才会神采飞扬。” 说道这里,李翼的脸上也带了一丝笑容,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岁月。他又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可最终证明,你母妃生在将门,精通兵法,却对京都暗藏的危险一无所知。皇上得知薛宅练兵一事,疑心生鬼,你母妃入宫引荐了我,言语间向皇上表明,薛氏希望日后由我来接替大将军之职,不仅是做了我的伯乐,也是绝了皇上猜忌之心。可谁知你母妃之举虽绝了皇上的猜忌,却是抱薪救火,让你父王的妒忌之心愈燃愈烈。” “你父王那时候性情大变,他一面嫉妒你母妃对我的力荐,认为她待我不同,定有私情。一面又怀疑为何那么多人劝我入仕,我皆不从,可你母妃劝我从军,我却欣然答应,他认定我心中对你母妃也一定怀有私情。我之后早早地远赴边疆,也是想避嫌,断了你父王的狐疑,谁想到之后事情竟落得如此田地。” 李翼看着茂盛的枣树,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愧疚。 络秀想到她曾在单雄信墓前打盹时做的梦,皇后说这锦盛背后的险境要几倍于沙场,原来竟是事实。母妃逃得了皇权的谋害,却躲不过皇家的箝制,最终挣不脱这王府的樊笼,自缢在孤零零的枣树上,盼着单雄信将军保佑,证明她的清白。 络秀心中苦涩,她听李翼说道: “我听说吴王府找回了女儿,心里替你母妃高兴。我今日来此,也想告诉她,如今闽越收复,市舶司在刺桐正式成立,她生前盼望,如愿以偿。” 络秀问道:“市舶司真的成立了?” 李翼点了点头,说道:“刚得了陛下的旨意,市舶司新成立,我那外甥李桢会随军出发,他得了个朝散请郎的官职,也会前往市舶司。” 络秀点点头,问道:“大将军,那您呢?” 李翼笑了笑,说道:“我已年逾不惑,本想在这京都安度晚年,可如今洋夷却占了安南,陛下下旨,命我再次率军南下,三个月后王副将会随着市舶司一起出发,乘船远行。而我则先去东都觐见皇上,再与他们会合。”
“王副将可还好?”络秀想起了王副将过去对她的提携,不由得问道。 李翼笑了笑,说:“她这几日在城外整军,有些忙碌,你要是得空,不妨去骠骑营找她。” 说到这里,李翼回想起了什么,说道:“你这箭术,倒是比得上你母妃当年的水平。” 络秀听了李翼的话,莫名有些心动,她也想着随着大军离开这京都,她熟知北上风光,对南疆风物,却还一无所知。 李翼言毕,便于络秀告辞。两人转身,却发现李昙一直没有走远,就站在远处的白墙下,伫立不语。 络秀自那日回了王府后,心中想了许多。这些日子,她收到不少京中贵女邀请她小聚的请帖,她只去了一回,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再也没有去过。她那日穿着繁复的百褶裙坐在京都贵女们中间,她的伤痕斜斜地挂在脸上,未施粉黛,却有好几个贵女夸赞她容貌出众。络秀看着她们眼神里的真挚,不由得想起了初次进京在香铺里遇到的那位卖假货的妇人,一时竟不知她们的话里有几分真了。 “我听说妹妹可要被封为信安县主,食邑两千户呢。”一位姓周的姐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络秀说道,她这话立马引起了贵女们的议论和钦羡。络秀确是听父王说了封位的事情,可之前,她却对着县主之事全没上心。 在哥哥李昙的帮助下,元管家得以平反,弘景不再是罪人之子。她去过丰庆楼两次,弘景却都不在,听江姐姐说,他正在一心准备科考,所以不再做丰庆楼的账房。络秀隐隐感觉到,经过这番,弘景似乎是在避着她,她与弘景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裂痕,也许只有时间才能慢慢修复。 爹爹得了吴王的赏赐,在城南有了一座宅院,安度晚年,络秀去探望过他几次,如今爹爹同自己讲话分外客气,父女俩宛如外人,倒是生分了起来。千嶂门并没有名存实亡,爹爹把吴王赏赐的一半金条都交给了赵铸,让他撑起镖门。小包公临回陇西前告诉络秀,只要还有人让千嶂门送镖,他便愿意送货,他入镖门晚,没看见镖门曾经的风光,只希望能在他的手里,再现千嶂门的繁荣。 日子一天天过去,络秀每日看着婢女为她套上华丽的衣裙,渐渐习惯了下人的伺候。她坚持住在了母妃的屋子里,那柜子里的锦绣只比过去还要耀人,李昙恨不得将整个京都的名贵罗娟都塞进这间屋子。 吴王时常想方设法与络秀搭话,他前几日将母妃的嫁妆全部交给了她,又为她添置了许多珠翠。而不知哪次三人用膳的时候,络秀看着吴王关心地为她夹菜的模样,轻轻唤了他一声父王。 两个月一晃而过。这日清晨,络秀在府中一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无意间走到了荒弃的靶场,皮制的箭靶已经裂开,霉迹斑斑,场内杂草丛生,络秀仿佛听见母妃曾在这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听她高谈战场上的见闻。 “钩形阵攻击性极强,但我发觉其短板在于……” 络秀踏过杂草发出的声响打断了她耳中的声音,靶场上空无一人。络秀从袖中掏出了小弩,这小弩一向是她的宝贝,可她如今穿着宽袍长袖,腰间配饰香袋尚可,却无法挂得了小弩,只能将小弩藏在袖子里,可走起路来还是不便。 络秀拿出小弩,对准了皮靶子,却发现水色的长袖盖住了弩臂,她又用左手将袖子挽了挽,可弩机还是被袖子盖住了,她索性将袖子都撸了上去,弩机和弩臂都露了出来,可看着那皮靶子上的蜘蛛网,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曾经练箭时她可做到一碗水放在胳膊上,一箭射出,而水未洒半滴。可如今套上这层层锦绣,她却觉得若是胳膊上放一碗水,怕是箭一射出,碗就要落地。 她猛地意识到,似是有一把精致的枷锁不知从何时一点点附着在自己的身上,让她从此再也射不出那连珠箭了。 络秀干脆将小弩又藏回了衣袖里,她回屋子里换上了骑装,大步走出了王府,直奔向了城外的骠骑营帐。
第三十九章 当晚,李绪来了兴致,一家三口坐在吴王府角楼的高亭里用晚膳。桌上满满当当放了各色菜肴,光肉菜就有螃蟹酿橙、炙羊肉、润兔、南炒鳝、煨牡蛎,还有数碟蔬菜瓜果和主食。 从亭子里远远望去,京都城内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遥遥地扑朔着,整个京都似乎都在脚下。 三人用膳时,李绪为络秀夹了一块炙羊肉,说道: “络秀,你母妃生前最爱这道菜,你且尝尝,看是否喜欢。” 络秀点点头,吃了一口后停下筷子,对李绪和李昙说道: “父王,兄长,我想和你们说几件事。” 李绪和李昙见络秀正经的模样,也放下了筷子。李绪问道: “络秀,什么事你要与为父说?可是府内吃得住得不习惯?” 络秀摇了摇头,如今她虽没有县主的名号,可吃穿用度却完全不亚于县主的待遇。可这两个月来,她只觉得身上这衣物越来越沉,沉到她都快要举不起这手中的□□了。她总能在这王府里看见母妃的身影,仿佛曾经母妃的牢笼正渐渐置在了她的身上。 络秀开口道: “如今圣上还未下旨,我想请父王上书,不要赐我县主的封号。” 李绪听了,心头诧异,问道:“络秀这是何意?” 李绪又接着说道:“你乃我的嫡女,县主的封号是你自出生起便应得的。络秀,你可是怪父王没有早些寻回你,所以才不愿要这封号?” 说到这里,李绪的脸上又闪过一丝愧疚。 络秀摇了摇头。今日,她在射箭时忽然明白,母妃当年将她放在粜麦桥边,不仅是害怕王府容不下她,还是希望她能过一个平民女子的生活,不受这皇家王族的束缚,不像母妃一样困在这看不见的牢笼里。只是母妃不知道,平民女子亦有平民女子的不得已,普通百姓讨生活,是看得见的艰辛与难熬。 络秀说道:“父王,我是您的女儿,我只是不想承这县主的封位。” 李绪和李昙听了这话都诧异地望着络秀。络秀知道,若被封为县主,食邑千户,吃穿用度一切华贵,与常人不同,可同样的,承了封位,必尽其责任,必受其缚约。她那日在京都府里看见的贵女们的生活,既不是母妃期寄的,亦不是她想要的。她感谢爹爹,带她走南闯北,如今,她的世界,在这王府之外。 “可是络秀—” 李昙还想说什么,却被络秀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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