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雁卿对沈涟今日是否会来并无把握,甚至不知那封桃花笺到底有没有到沈涟的手中。却仍偏执的想等在这里——或许只有他一人为这六年道别,也是值的。 “柳兄!哦不,是少卿大人。”沈涟笑的风雅:“从今日起,便是少卿大人了,草民可是万万不敢放肆的。” 那时柳雁卿刚被举荐为少卿,走马上任便要赴冀州处置一桩大案。他连升职之宴都未曾摆出,便闷回房中结结实实看上了一日案卷。傍晚临走,却被沈涟“劫”到了城南沅江亭,说是要为新上任的大人践行。 “我左不过离开几日,只是冀州,何须如此隆重。”柳雁卿无奈的望着沈涟。 “柳少卿大人将赴任上首个大案,自是需要壮行。”沈涟笑嘻嘻的倒上他不知从哪搞来的五十年女儿红,酒坛微启亭中便已是酒香四溢:“长亭送别的规矩,须得三杯再三杯,可你身子不好,今天便通融你些,只饮三杯。”倒像是让柳雁卿占了莫大的便宜。 三杯酒下肚,柳雁卿只觉腹中温暖火热,却并未有上头之感,暗赞果真好酒。却被沈涟悄悄欺近,轻轻抓住手腕,靠近耳边说:“可需要我去?” 柳雁卿自然知道沈涟所指为何意,有些不自然的偏开头:“先前那案卷我已烂熟于心,此案人证物证俱全,只需审查分明、条分缕析报明上头便是。五日……五日内我必当归来。” “那好。”沈涟突然正襟危坐,为二人杯中添满了酒,遥遥举起自己手中那一杯“不如我们来赌上一赌。五日后我便在这亭中等你,若你按时归来,便算我输,你可任意差遣我一件事;若你未曾到来,我便赶赴冀州。” “好。” 五日后的深夜,子时将过,河岸边早已寂静无人。沈涟思前想后,终是踏出了亭子。 未至桥头,便听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匆匆踏过,停在不远处。 月色皎洁,照得风尘仆仆的归人有些狼狈,却不妨碍那身朱红色的官服依旧严整规矩。 ——“咚” 远处山寺,子时的钟声刚好响起。 ****** 九下钟声次第响起,柳雁卿从回忆里猛地惊醒过来。 已是亥时,今夜天色阴沉,全然没有当年的明月。他已等了许久,却仍未见沈涟的身影。 岸边桥上人流早已变得稀疏,柳雁卿站的久了有些劳累,便坐在桥头墩上,脚边放着那坛江南柳府自酿的“解忧酿”。 再撑一会儿,他想。那日他等至子时,今天便换了自己,又何妨? “请问您……可是在此处等着沈涟……沈大侠?” 柳雁卿转过头去,未见沈涟,倒是个俏生生的姑娘。 “云慕姑娘。” “你认得我?”云慕只觉这位令沈涟临走仍挂念着的友人果真气度不凡,不免有些愧疚:“对不住了公子,沈大侠本吩咐我入夜便来找你,可今晚醉香楼来了贵客,老板连着伙计连轴转,我也始终脱不开身,还是席间趁着一曲毕更衣,偷偷跑出来的。” “沈涟他……可有说什么?” “沈大侠说今日有一挚友欲为他送别,可他白日走的急,怕是赶不上了。”云慕拿着一个方形的匣子,掂量着沈涟告诫过他的话:“他说令我将此物送给您,您见过便知。” 柳雁卿接过匣子,见其上下横纵各分五道,共三十六个小格,带着隐隐的药草香气。 想来,便是沈涟为他寻药时放置药物的匣子。 “云姑娘可知,他这一去,是去了哪里?所为何事?” “我……”云慕面有难色,沈涟临走时交待,他为寻药而去南疆之事不必透露给那人知,恐其多思忧虑,再伤了身子。 柳雁卿从善如流,没再难为云慕:“劳烦姑娘了,快回城去吧。” 云慕回礼离去,渐渐跑远时,才回味起方才那位公子的神色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微笑见礼,却有隐隐含着落寞寂寥之意,分明同前日沈涟吩咐她时的神色相同。 柳雁卿将那匣子暂时放在地上,拿起他带来的那壶“解忧酿”,掀开盖子。 酒香四溢,熏得他登时眼中辛辣。他微微倾斜,将酒尽数倾入沅水之中。 “珍重。” 他拎起匣子,再无徘徊的下了桥。 从湖岸到城门这一段路夜间甚是黑暗,柳雁卿走得磕磕绊绊,小心的避开路上的杂石草木。 “终于等到你了,柳大人。” 柳雁卿停住脚步,看着眼前突然出现挡住他去路的五个人,心中不觉升起不祥的预感…… “柳大人发令打了我三十鞭,我可至今都记得。”为首的正是那京城首富金守财老爷的独子—金元吉,他一身横肉,面目凶恶,身后站的几个也都是京城富家子中有名的纨绔。 “让开!”柳雁卿面色不豫。 “让开?我们哥几个可是在这路上等了您许久。平日里柳大人高居官府,我们小民哪敢侵得,今日出行,偶见柳大人竟和我等同游江畔,可真是不胜荣幸呢。” “你们想干什么?”柳雁卿暗自转向,想趁机跑走,却不料那人突然出手,一脚拌向他的腿部! 柳雁卿猝不及防,被猛地一踢,摔在地上…… 车队行了一日,因着此行瓦沙自中原带回诸多货物,队伍臃肿,沈涟就坐在队伍最末车中,帮忙压车。 今日他右眼皮跳动不停,心中本就烦闷,逢此不祥之兆更是令他心绪难安。 入夜,车队行速渐缓,要寻前方不远处的驿站住下。白日里惴惴不安的心思愈发强烈,沈涟终是下了车去,知会了一声赶车的南疆人。 “小哥,我有些要紧事,需得回城一趟。麻烦你勿要声张,明日一早我必回驿站。”沈涟伸手从怀中摸出一粒碎银,“拜托了。” 说罢,他施展轻功,如风一般消失在漫漫暮色之中…… 足足两个时辰不停不歇,到达京城也已近子时。沈涟自北门入城,头一件事便是去了醉月楼。 楼中生意早已止息,他偷偷潜入敲响了云慕的房门。云慕自江边归来正要休息,看到沈大侠凭空出现甚是惊讶。 沈涟开口便问:“他如何了?” “啊……”云慕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住了,半晌才答:“我方才已将您吩咐的东西送了过去,离去时,那位公子还留在桥头……” 沈涟不再多问,飞身奔向了南城。 江岸边早已空无一人,只听得江水流淌之声湍急不休。沈涟奔波一晚,饶是再好的功夫也有些吃不消,心跳如鼓,疲累不已。 他直接飞身上了长亭,见亭内无人,又沿着桥往回,行至桥头,只发现一坛空酒。 是“解忧酿”。 自酒坛处不远,便有一道清浅的脚印,向着城门的方向延伸出去…… 还是晚了一步吗? 沈涟苦笑。 他抱起空酒坛,踌躇半晌,最终还是绕开了脚印的方向,疾走归队…… 恍惚之中,未有发觉远处草木遮蔽的树丛之中,有着窸窸窣窣的声响…… ****** “砰!” 一声闷响,金大少爷又是一脚踢在柳雁卿肩头。他此刻被三人制住,动弹不得,被迫跪倒在地,身上不知挨了多少下,痛极过后便是麻木。柳雁卿被制住的双手指甲深深陷入肉里,血迹染红了手掌。嘴上却是一声不吭,双眼紧闭。 有殷红的血丝从嘴角流出,金少爷眯起眼睛:“看好他,别让他咬舌。” “怎么可能?”柳雁卿突然出声嗤笑:“地狱鬼门关我都走过,还怕你这些雕虫小技?” 金元吉被激怒,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拳打脚踢。柳雁卿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拳头打得移了位,嘴中血沫呛得他连话也再说不出。
“这是什么宝贝?”金少爷突然停手,拾起了柳雁卿掉落在地上的匣子——摆弄了半天也没玩弄出个名堂。 “住手……别……别碰……” 柳雁卿嘶哑的声音只能逼出几个字来,身子突然开始剧烈的挣扎摇晃。制住他的人连忙手上用力,将他逼回了原地。 “看起来像是柳大人的心爱之物。”金少爷漫不经心的说着,突然遥遥举起匣子,远远抛了出去。 柳雁卿目眦欲裂。 ——“不!” 匣子被扔的极远,摔在石头上四分五裂。 夜风吹过,轻轻带起匣子中不知夹带在何处的一张信笺。 信笺是桃花的纹路,却是崭新的一张。中间隐约有些字迹,还未等到人看,便被吹入江中,顺水飘远…… 再不可循。
第十九章 三年后 腊月将尽,转过头便是新年了。 代州府乃是邺王封地,在京城以北,紧邻驻扎北关的官军大营。寒冬腊月,道旁的树木早已枯萎,落雪如簇,将州府上下染得一片银白。 城外本应络绎不绝的商道上,此刻空空荡荡,只零零散散的行着一两座车马——西域诸国与大兴王朝本为邦交,互通有无,贸易往来有声有色。两年前却突发异变,西域楼兰国老国主去世,新国主手段颇为强硬,悍然废盟,联合了西域几国反攻大兴。大兴朝的北疆大军即刻封闭国门严阵以待,繁华了多年的商路也就此中断。 商道上行人稀少,多是关外饥民与无家可归的乞丐,三三两两的朝着城门走去。代州新近上任了一位父母官,待饥民流民颇为宽厚,每两日会在城外施粥接济流民。未及拂晓,便有人等在外头,等着领一家老小的口粮。 城门下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着褐色宽大衣袍的乞丐默默坐在一边,也不与他人争着去排队抢粥,只是借着额前乱发的掩盖不断瞟向城内的方向。 黑夜褪尽,官府开始施粥,城门下登时沸腾起来,老弱病残一股脑的涌上去。领到粥的人捧着碗喜笑颜开的离去。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乞丐拄着根木棍爬起,掀开袍子,拢起额前乱发。转眼便竟穿着与施粥的官府差役们相同的灰色常服。 他假模假样得收回了几幅碗筷,叠在一起捧着,面色颇为严肃的路过把守着的卫兵,竟也没人察觉。 半个时辰后,城门缓缓关上,少许硬闯欲进城的人被牢牢挡在外面,那乞丐却已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城里。 他慢悠悠得跟在几个官差后面走着,也不抬头。前面的几个老油条以为是哪里新来的小子不醒事儿,还打趣道:“傻大个,多大啦?第一次出来办差吧!” 后头的人本想偷偷混入人群离开,却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发问,头只好放的更低:“二十……二十五。” 前头的人感叹道:“现在这世道,在咱们这地界能混个官差养活一家老小已经不错了,好歹能有口吃的。看看方才那些饥民,那小孩饿的,唉……真是可怜。” “也别太看得起那帮流民了。县太爷说啊,咱们前年来的这位新知府宽厚仁慈,知道这里盘踞了不少饥民,边境重地又不可轻易收留,便立下了每两日施粥一回的规矩。钱粮都是从州府直接拨下来的。可你看看,哪天这里没个刁民冲撞官兵的事情,听说前几天还抓了个北边来的小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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