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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

时间:2023-02-20 04:34:18  状态:完结  作者:伍倩

  他毫不犹豫地将两手探入她秽臭不堪的前襟,迅速解开了衣带,将整件长衣小心剥下,一面用衣上干净的地方抹拭着自己染了粪汁的手指,一面便向白凤睇去。她脸孔低坠,是一捧将被碾落成泥的秋菊。
  他把嘴唇往她眉心间轻轻一点,“跟了我这么久,鲜花插在牛粪上,早该惯了,一点儿粪水也值得这样?”
  白凤有些惊讶——她很少听见他在清醒时和她说俏皮话。她凝目相望,他对着她一笑,款声叮咛:“凤儿,你慢慢换衣裳,别着急,外头的事儿我来处理。秀奴,伺候你主子。”
  说完,詹盛言便把手里头的脏衣裳一卷,走到闹事的汉子跟前。汉子仰躺在地,虽被塞着嘴巴,嘴里头却呜噜个不住。
  渐沉的暮色中,詹盛言一看清他的脸,就一愣,“卢凌?是你?”他摆一摆下巴,示意侍卫们为那汉子松口。
  卢凌口中的布条被抽出,四肢却照样叫几个侍卫摁在那儿,他只好奋力地仰起脑袋,双目烁动着,“少帅,您还认得我?”
  詹盛言少年时随同父亲镇守辽东,其父詹自雄官居辽东总兵,人称“詹大帅”,因而他便是“少帅”;这一唤,几乎唤回了他所有的旧时记忆,但詹盛言并不动声色,只把腮角稍稍地一鼓,“当然认得。你是我在广宁时的亲兵,辽东大捷那一战,你还为我挡过一刀。”
  卢凌立便热泪盈眶,粗嘎着嗓子道:“少帅既然还认得小人这个兵,就知道小人只有一片红心热血来对您!如今阉党祸国,有能耐匡正朝纲的除了少帅您数不出第二个,您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光守着酒和女人过活。少帅,这白凤就是狗太监尉迟度派在您身边的狐媚子,专为了磨灭您的斗志!您可别叫她的样子给骗了,她外头看着好,里头却比粪坑还脏!少帅……”
  詹盛言厉声打断他,“先帝冤杀我詹家满门时,我就已经对这个朝廷心灰意冷。什么狗屁朝纲?有醇酒有美妇,就是我姓詹的朝纲!”
  “少帅,难不成您全忘了?是您教导我们,人固有一死,战士就该死在战场上!”
  “战场?哈!”詹盛言笑起来,“那些年少不知事的狂言快休提了,我只把青楼当我埋骨的青山,吾当终老是乡[28]!”
  而后他蹲下地,用只有卢凌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卢凌,听好了,有的人并不和你一样是当兵的,但照旧是出生入死的‘战士’。你听得懂吗?”
  卢凌一愣之间,那件满沾着粪尿的衣裳——被他自个儿泼污的那件衣裳——已向口鼻处罩下来,立时便堵得他喘不上气。詹盛言死死地摁定卢凌,冷眼看着他在手底下挺身挣扎,小半刻后才松开手间的衣裳,“现在你尝到了,在血里头挣命容易,还是在粪坑里。”
  卢凌的一张脸已覆满了粪渣,只一个劲儿地咳嗽着。
  詹盛言丢开了衣裳,立身而起,“你走吧,这件事我不会追究,也会恳求尉迟千岁不要追究。欠你的一刀,今天就算还给你了。”
  他走出没两步,后头的卢凌缓过来一口气,梗着脖子叫嚷了起来:“少帅!公爷!求您张开眼看看,白凤就是个烂污婊子,她他妈就是个婊子!您被迷晕了头了——”
  “住嘴!”詹盛言定住了身子,回过头,“你给我记着,就算白凤是婊子,她也是——我的婊子。你再敢冒犯她一句,”他鼻翼两侧的肌肉掣动着,极力压制着怒意,“我怎样活剥鞑靼战俘的头皮,你亲眼瞧见的。”
  卢凌瞬时间哑口无言,詹盛言早已转身走开。侍卫们为他让开路,白凤望着他披戴着落霞向自己走来;勇武高大的身躯被袍服上的神兽满满爬遍,看起来似一柄刻花的朴刀。
  这令她记起,她白凤是一名战士,一名在粪秽中打仗的战士,并且她总是赢。她挺直了腰肢,对迎面走来的詹盛言一笑,“走吧,上楼。”
  这之前,早有耳报神把这一场风波报知楼上的东道主,该人是新晋的兵部尚书,姓徐,因其擅于逢迎拍马、见缝就钻,人送外号“徐钻天”,就是日前闯入怀雅堂后院骚扰温雪与凉春的那一位,而今天为他侑酒的倌人也正是凉春。凉春闻听姐姐白凤被泼粪,不由得大惊,徐钻天却只乐了两声,等迎入白凤与詹盛言后,他一壁与詹盛言叙礼,一壁又宽慰了白凤几句,便令仆妇们伺候二
  人盥洗更衣,再装了两筒烟送上来。
  这一席连主带客共有十多人,除主人徐钻天外,其他人都是握有金书铁券的世爵,而这班爵爷要么就是效忠于尉迟度的当权派,要么就如詹盛言一样是不问世事的闲人,终年埋头于赌酒驰马、斗鸡走狗,但若非如此,年初那一场波及甚广的“龙溯之变”早也把他们一网打尽了。这一场剧变与早几年的乙酉国难几乎使所有的亲王、郡王,以及攥有实权的公侯统统丧命或被贬斥为民,列席的就已是朝中的顶尖显贵,论身份没有一个不高出徐钻天许多,之所以全都一请就到,当然是因为徐钻天正在尉迟度跟前当红。这些人个顶个是家中世代富有、积蓄无数的主儿,趁着未开席,已有人在急不可耐地展示新近搜刮而来的古董珍玩,你方唱罢我登台,就好似临潼山斗宝一般,引得一屋子倌人们惊呼连声。
  说来也巧,今天出台的倌人们竟是清一色新挂牌的嫩雏儿,一望而去皆是盈盈十五。白凤见这些无论年龄还是眼界都与她相去甚远的小姑娘,简直像看着一窝子雏鸡蠢然叽喳,根本不屑于同她们交语,只和本班的妹妹凉春说了两句话。凉春了解白凤的性情,深知她碰见被泼粪这等事,一定不想多谈,故此只很简单地安慰了一句,又见白凤并没什么谈话的兴头,也就知趣地躲开一边。白凤趁便就独坐一隅,只一个劲儿“噗噜噗噜”地抽水烟,好纾解胸中的郁气。
  偏一个小倌人不识相,凑上前操着极为天真活泼的语调道:“凤姐姐,你果然是咱们的老姐姐,为人真沉稳!才被粪泼了,也照样应酬台面。要我碰上这种事儿,早跑回去蒙进被子里大哭了。妹妹太佩服姐姐了。”
  白凤见面前的小倌人是长圆面孔,生着一双画眉眼,名字好像叫月娘,或者是婉晴——她才听了一耳朵,根本懒得记,不过不要紧,反正她眼下已在心里头给这女孩起了个更好记的新名字:小贱货。
  她不紧不慢抽了一口烟,把一缕烟气全喷在“小贱货”正脸上,“我被泼粪,因为我是最红的,你只管放心吧,没人会在你身上浪费一滴粪水的。”
  那小倌人先从口中发出两声无言以对的“啊、啊”之音,又见机很快地一笑,放出平日里哄男人的软声向白凤撒娇道:“姐姐,人家是好意关心你呢。”
  “哟,那是我误会了,我收回方才的话,”白凤也跟着放软了声调,“你也定会被粪泼的。”
  这小倌人又被揶揄了一次,一下子把脸憋得通红,“姐姐,你怎么这么说人……”
  白凤把手中一根快燃尽的纸煤往地上一丢,站起身,“去吧,回家蒙进被子里哭去吧。”
  小倌人直气得双眼迸泪,却毫无还嘴之力,倒是她一个同伴伸手拦住了白凤的去路,“姐姐,我们不过是看你无端端被人拿粪泼,这才来——”
  她的话没说完,一只手却被白凤夺进了手中。白凤抓着这一名小倌人的纤手端详一二,又往旁边一甩,“假的吧?”
  小倌人马上攥紧了那手,手上一只足有鸽子蛋大的粉红金刚钻戒乱光四射。
  白凤斜瞟着眼道:“这戒指是西洋国王进贡的,一样的做工只有两只,一只盛公爷送了我,还一只被太后娘娘赏给了长泰公主,你这只哪儿来的?”
  女孩捂着手,犹自强辩:“我这只是,就是从珠市口……”
  白凤嘘了她一声,“得,我可不和戴假珠宝的女人说话。”她向她摆了摆自己戴满了金宝戒指的手,就一手斜托着水烟袋迤逦而去。
  她们三人之间这一场小小的龃龉已引起了注意,那头儿男客们正品鉴着一只宋代瓷瓶,围在外圈的倌人们却都三三两两地扭头向这边观望。白凤在这时站定,转过了半面对身后两个小倌人道:“我可说清楚,跟被粪泼了没关系,我的脾气一贯就是这么‘臭’。”
  她白了她们俩一眼,绕过两盆半人高的丹桂,走到屋角一张矮几前,正待从一只锃亮如银的锡罐里新取一根纸煤,已有人抢在前头替她取过。
  白凤抬起头,见詹盛言不知几时也来到茶几彼端,他亲手把纸煤在灯上引燃来为她点烟。白凤嘬着烟嘴一笑,他也对她笑了笑,就偏过脸叫道:“我说各位,唐阁老估计还得一阵子,咱们甭干等了,玩两圈吧。”
  今夜内阁首辅唐益轩亦在受邀之列,但临时为公务所耽搁;他虽是陪客,到底是地位尊贵的“宰相”,因此主客詹盛言也不肯先开席,这时提议玩牌,无人不响应。例来贵官们聚会,赌博是少不了的,会馆早有准备,马上就有听差来布置桌子,又送上了各样赌具。
  几把雀牌下来,詹盛言输了个一塌糊涂,大赢特赢的是他下家那一位,名叫闵厚霖。闵家祖上曾出过皇后,闵厚霖的父亲也做过一品大员,去世时加恩追赠了三等侯,就由闵厚霖承袭,此外他还担着户部侍郎的职位。
  闵厚霖和詹盛言的交情很不坏,是互相开得起玩笑的朋友,这时他一边洗牌,一边就打趣道:“九千岁常常说,世家子弟多是来讨债的败家子儿,唯独盛公爷经营有道,把家业打理得蒸蒸日上。大家伙啊都管你叫‘财神爷’,可照在下看,你绝称不上是爷爷辈,顶多算是个‘散财童子’。”
  詹盛言笑骂了一句:“我还就不信了,我同别人来,手气都壮得很,怎么一遇上你这克星就被卷得精光?来,咱们俩单独来把大的,一局定胜负,生死门。”
  “生死门”就是要推小牌九。詹盛言是出了名脱手万金的贵介公子,而户、吏、刑、兵、礼、工六部素有个说法叫作“富贵威武贫贱”,户部是“富”字当头的衙门,身为副堂官的闵厚霖自然也是富得流油。这两个人要一较高下,登时把诸人全引来观战。
  倌人们动手垒好牌,詹盛言就叫坐在身后的白凤替自己数出了一叠象牙筹子,一块搁在台面上,“才我拢共输了你多少?总有一万吧,我再押一万,你有本事就全拿走。”
  闵厚霖颐方面丰,面貌稳重,两眼里却直闪着精明,“赌钱没意思。王府井大街有半条街都是你的,输了,你就把那一百多栋房子的地契全给我。”
  “我要赢了呢?”
  “我把剩下那半条街也买下来给你。”
  一群小倌人们全发出了惊呼声:“这么豪的赌本!”白凤却在后头直拽詹盛言的袖子,他轻轻拨开她,头也不回,“我让你连庄。”
  闵厚霖也不废话,当即抓起了骰子掷出去,打了一个“九自手”。他自己抓起第一副牌,翻开来两个六点,是一张天牌。詹盛言也抓了牌,两个一点,恰是张地牌。众人屏息凝神,只等着看闵厚霖的第二副牌。闵厚霖嘴里念叨着“双天、双天”,手指扣着牌一摸,颓然掷下。周遭哗然,这一副是四五点红九,与天牌凑在一起不过是“天王”,只算一点,眼看庄家是赔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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