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盛言也跟着急了,两眼迸出了醉汉的粗鲁,“我口干舌燥说了半天全白说了吗,啊?你白凤不是‘渠道’,你是人,是我詹盛言心爱的女人,我不能拿你的安危去赌输赢!这一场龙争虎斗,没你这一只凤凰什么事儿,你给我靠边,飞得远远的。” 天上已没有了月亮,只余黯淡的星光透过了几眼疏棂落进来。白凤却恍然只觉满室里明如日照,晒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忙垂下了眼皮,耳朵里听着他强压住怒意板板滞滞道:“我和尉迟度,总有一个将输掉项上的人头。”她又听见他一步步踱过来,看到他的指尖往她攥在手中的契书上一敲,“这个,你记着把这个给他。这样不管哪一种结果,你都将是赢家的女人。” 白凤捧着那张纸,抚着那张纸,“爷,我始终以为是我在保护你,却原来是你在保护我。” 詹盛言的语气柔和了下来,几乎是丝丝入情了,“所以别再问了,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 “多谢你。不过你该最清楚,我并不是那种指望着男人保护的女人,我可以和男人并肩作战。你告诉我,让我帮你。” “我不需要你帮,而不管你需不需要,我都必须保护你。我保护了你四年,就会保护你到最后一天。” “我说了我白凤不需要谁保护,我在这百鬼夜行的乱世里闯荡了半辈子,自个儿能保护自个儿!” “别吹牛了,你连自己的身体都保护不了。” 她的人一缩,詹盛言马上将密布着血痕的右手拢住了她一边的脸颊轻轻摩挲,“昨夜很难熬吧?” “没关系的,我早习惯了,”她的态度相当平静,“没关系的。” “怎么会没关系?”易怒的性情使他转眼间又激动了起来,“一个好好的女孩子,生得那么白净、那么美,让一个残废的太监任意糟践,怎么会没关系?!我知道你习惯了,但永远都不会没关系。” 白凤骤然低下脸,湿冷的发丝披落在她两颊,仿似一缕缕黑色的眼泪。半晌后,她嘶哑着叫了一声:“爷……” 詹盛言熟知这个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但凡有第三人在场,她就是刀枪不入的战神,觥筹间笑斟玉斝、酒到杯干,而她的软弱只会在夜深人散时的某一瞬一闪即逝,有如昙花的乍现。 唯有真正的惜花人,才懂领略这绝美的瞬间,才懂浇灌他珍贵的花朵。 詹盛言把自己手中的酒杯递出去。 白凤接过来,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下。她的情人偏爱烈酒,这一杯也不例外,因此那一股热热麻麻的舒适感瞬时间已在她全身弥散开,令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詹盛言把契书和空杯都从白凤手中拽出,撂在一边,而后他的双手就来到她衣领下,“让我瞧瞧。” 她仰起细长的颈项,任由他解开自己的衣裳,很快,她脚下就堆积起一层层华丽又柔软的衣料,似被蛇蜕去的死皮。她的身体在他手掌中完完全全地剥露而出:由两肩到胸口,由胸口到小腹,两臂、后背,还有那修长笔直、紧实滑腻的双腿,无一处不散布着烫伤、鞭伤、掐伤、咬伤……有愈合的疤痕,也有新鲜的伤口。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口烈酒在作祟,但白凤几乎是麻木的,她只惊讶自己竟然曾为了这个而痛哭流涕,那一年,她才十七岁吧……那是她第一次陪尉迟度过夜,事后她哭了整整一天,而且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里一想起就要哭。那之前,她其实已经历过许多不同的男人,但当尉迟度让她从枕边取过那只箱子翻开后,她还是被吓得魂不附体。尉迟度把箱子里的家伙什儿一一施加在她身上,就仿佛是放出了大象来踏她、老虎来咬她、蝎子来蜇她、鹫鹰来分食她……刚开始他下手还算轻,留在她身上的青肿很快会消退,但随着年月的增长,他对她下手越来越重,她也就不得不承受越来越多的疼痛、越来越巨大的屈辱。这隐秘的屈辱很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被粪水当头淋下,只不过没有衣服可替换——因为她总是一丝不挂地承受着。 此时此夜,她以同样这一具身体承受着来自另一个男人的审视;他细细地端详她,似乎一直看入她黑如焦油[38]的灵魂。须臾,白凤感到了手掌一热,被他牵起,“来。” 詹盛言把她牵到床边,由床头的小柜中取出一只金珐琅小罐,而白凤已自己在床内静静仰卧。 她看着他打开那罐子,从中挑出清凉的药膏,一点点涂抹在她的胸口和下腹。他的抚触不带有丝毫色情的意味,神情肃静又专注,仿似一名在修复残破古董的老工匠。 “那个人说得对。”她盯着他说道。 他连眼睛也不抬,手也毫无停顿,“哪个人?” “你那个旧部。用不着他拿粪泼,我也早明白自个儿是掉进粪坑里的人,是一堆垃圾,”白凤把眼睛从他面上转开,直直瞪视着床顶的雕花,“每一天起床梳妆,我自个儿都觉得好笑,一妆台价值连城的绫罗珠宝,只为了装饰这样的一堆垃圾。那个祝家小姐,那么小一个人,脸上也尽是对我的鄙夷,仿佛闻见我一点儿味也要掩鼻而过。只有你,我的爷,只有你不嫌我,愿意对我好……”
詹盛言有一阵没答话,随后又很突然地问她:“你晓得我为何保护那个人?” “哪个人?咝——” “我那个旧部。忍一下,”他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擦动着手指,“因为他曾经帮我挡过一刀。你这些年之所以留在尉迟度身边,并不是要替他监视我,而 是想在他跟前护卫我。这些伤,我都当是你帮我挡掉的。” 又经过了一刻的沉寂,白凤握定他的手,慢慢坐起身,“以前我就感到你讨厌尉迟度,但我今夜才知道,你对他竟已是厌恨入骨。可我身上已经全部都是他……”她将手拂过小腹的一道疤痕,“这是三年前留下的,我天天涂药,却一点儿也没变淡,可能一辈子都退不掉了。我一辈子都会带着你敌人的印记,你看着这些、摸到这些,难道不会觉得我沾满了垃圾,一身肮脏,而被我倒尽胃口吗?” 好似被这些伤疤迷住了一样,詹盛言再度对白凤凝眸许久。他把手中的药罐放去床柜上,抹了抹两手,解掉了自己的衣裳。 “敢比比吗?”他笑着对她挑挑眉。 白凤也跟着笑起来。 他赤裸的胸膛皮色白皙,筋肉虬结,覆盖着一层稀疏毛发,还有一连串大大小小的伤疤,那些受过伤又愈合的皮肤变得坚硬而锃亮,其上不再有一根汗毛。他低头看向那些疤,“在我长大的地方,身上留满了敌人的印记,不叫‘肮脏’,叫‘勇敢’。” 他伸出手,盖住了横亘她小腹的那道疤痕,“这些不是垃圾,是装饰你的、真正的珠宝。” 才饮下的那一口烈酒一直在她周身打着转,现在它准是涌到了她的眼鼻之后,才使得她那一片火辣辣地发热。白凤笑起来,也探出手,抚摸着詹盛言胸口处凹凸不平的伤痕,“得了吧,瞧瞧咱们,若叫你们这样会转文的人来说,是不是就该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依我说,还不够简练,大可以就叫作‘金漆马桶’。” 白凤放声大笑,原本温柔慢抚的手指在他胸前猛一推,“滚你的,你才是马桶,成心气我!” 詹盛言一把就攥住了她的手,倒把她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大姑娘,”他的笑眼已染上了迷蒙的醉色,但丝毫也不减其中的温情与真挚,“别犯傻,我爱你身子上这些伤,起码比起你心里头那些,我还能亲得着……” 他向着她腹部埋下头颅,白凤合起了双眸。就在第一串小小的战栗从下面滚上她心口时,她听到了赫然响亮的一声“呸”。 她张开眼,就见詹盛言连往床下猛唾了两口,“又忘了,这药的味道真要命!” 她又一次大笑了起来,这一次她抬起一腿,将赤足抵在他肩头轻轻一搡。他握住她脚踝,在她脚背上擦了擦鼻尖,“傻笑什么呀,两口就多了,嗯?给爷转过去。” 她似一条鱼在他手中打了一个旋,一刻后,她就趴在那儿低低地呻吟了起来,泪水随之淌下,“我的爷,我这样一堆垃圾,只有你可怜我,愿意把我当人看,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觉得自个儿是个人。亲哥哥,你可怜可怜我,疼疼我吧……” 她感到他的嘴唇从她背脊抚过,仿如流动的火焰,冲洗掉她耻辱的记忆,将她的罪孽一一焚烧;她听见他攀上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和她重复着:“你不脏,你不是垃圾,你是我的爱,我爱你,凤儿我爱你……” 詹盛言绝不会令白凤察觉到,其实他的手掌如同槁木般无觉,嘴里头也仅有酒意的木然。他竭力与她挨擦着肌肤,缠搅舌尖,深情而热烈地回应她。他愿化身为她的醉,把她从这充满挫败感的生命里远远卷走。 然而就在这样狎昵的时刻,詹盛言也不得不承认白凤是对的——他们间总隔着些什么。他忽然记起她这句,但这只会令他对她更为感激。他重新将她翻转,把一部分的自己放入她里面,把全部的自己盖在她身上。当一个男人无法保护自己最希望保护的那个女人时,白凤给了他一个无比美妙的次选。
第十一章 《万艳书 上册》(11) 于此泣 宝帐四垂,流苏悄颤。 怜声倚影间,最后一把黯淡的星辰陨落在乱梦之上,令詹盛言乍启双睛。许多年以来,他只有依靠着酒才能睡过去——酒,还有白凤。现在他手头没有酒,于是他就伸手摸向白凤那一边,却摸了一个空。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醉意仍旧在翻腾,整个人像是连带着床铺一起飘浮在半空,而重幔深垂的大床中依旧是昏昏暖暖,分不清昼夜。 他摸索着揭起了帐门,这才见外头早已是五更鸡唱,旭日东升,日光之上又笼罩着团团青烟,一片氤氲朦胧。 他咳嗽了两声:“凤儿?” “怎么醒了?可是熏着你了?”白凤模模糊糊的人影倚坐在妆台边,捧着一筒水烟。她听起来哑兮兮的,好似嗓子里也填塞着烟雾。 “天还早呢,你怎就起来了?” “才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 “做噩梦干什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踏实,舍不得叫你,结果还是把你给闹醒了。” 詹盛言迟疑了一下道:“你这是昨儿那件事故还梗在心里头没过去。那人是我的旧部,就算记在我头上。来,和我吐一吐,吐出来就舒服了。” 白凤仿似笑了一声,“大风大浪我见多了,这不算什么,抽上两筒就好了。” 詹盛言又一次清了清嗓子道:“和我逞什么强?你那么爱面子,事事争先,却在稠人广众之下被扫了脸,哪儿能不闹心?闹心就吐出来,别憋着受了病。来,和我吐吐,才梦见什么了?” 白凤噙住了烟嘴深吸一口,又从鼻中喷出了老长的两线烟气,方才缓缓道:“我梦见我被扒光了衣裳丢进人群里,所有人都对我指指戳戳、大加嘲笑,我觉得好羞耻,又急又怕,我只想找你,可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她猛地刹住,不再说下去,只将一手里的纸煤儿甩了甩,一点儿星火子乍明乍灭。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1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