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卿又是气又是羞又是笑,扬起筷子就朝他头上乱敲着,“老天爷干什么把你丢给我!” 自此,这一所山间的石板小屋时时飘荡着炊烟与欢笑。每隔两日,素卿起床就先将草药搁在臼里捣碎,给石头一点点湿敷在头上的伤处,完了就洗手下厨。她的厨艺简直是令人叹为观止,一日三餐从不带重样:软糯多汁的蘑菇蒸山鸡,鲜咸入味的山萝卜炖野猪肉,薄脆爽口的素炸丸子,外焦里嫩的香煎豆腐,碎碎的虾米铺排在翡翠似的冬瓜上,一锅鱼汤也能熬得玉白玉白……石头吃了素卿的饭,益发有干劲,把零零碎碎的杂活儿全包揽了下来,挑水生火也忙活个不住。而三四日之间,素卿总要下山卖药换一些生活所需,石头欲同行,她却不准,说是他下山必招灾殃。石头可不敢违拗这一位的话,只好扫屋洒地等她归来。闲暇时,便一起去捕猎捉鱼,抑或在林间漫步,仰首是插天的高峰,俯望是百丈的深崖,行行复行行,青山无尽穷。夜晚的星月下,蜿蜒的山壑上涌动着一层层雪白,那是树巅在摇动着月光,风把峭壁上的崖松扫得轰轰鸣动,仿似在头顶上波涌着一片海洋;山里的世界,是一片无垠的荒墟。石头指点着这世界对素卿笑着说:“你瞧,咱们俩真好像是开天辟地的仙人,从太古一直活到现在,还是只有咱们俩。” 倏忽已过去大半月,天气转凉,石头的心却一日比一日火热。他起初就对素卿的容貌惊为天人,只不过有些看不惯她行事野里野气的样子,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反倒深感她好似浑金璞玉,一颦一笑一羞一骂皆从天真,半分也不沾尘俗女子的矫揉造作之气,早由不得他把那一点儿惊艳转为了深深的渴慕。且他又不知自己的身世,惶惑生涯里得遇一位归拢他心境的红颜知己,日见日亲,难以不生出依赖之情。而这位红颜知己不单是个法术高超的巫女,更是个伶仃无依的孤女,令他从崇敬中又生出怜悯之心来。这几样感情滚涌在一个血气正热的十七岁小伙子心中,就如同三昧真火焖在丹炉里,烧得人燥热难当。 这一夜,山里头冷风汹汹,二人早早就闭门上床。屋中只有一张石床,石头来的第一天是直接就在床上昏睡过去,素卿便在床下打了地铺。第二夜开始,石头说什么也不愿叫素卿睡地下,硬把她给推去床上,改为自个儿打地铺,此后这便成了惯例,睡后也各不相扰。但石头这一会儿却翻来覆去,叹气个不住:“小巫女,冷呀,冷呀,好冷呀,地下的寒气直透骨头,我把牙根都咬疼了。”
良晌,上头才传来素卿的回音:“你也上床来睡吧。” “嗳!”石头如闻纶音,抱起铺盖卷滚上床,试探着把手挨上素卿裸露在被外的玉颈。 她打了他一下,“你的手分明滚热,还说冷,骗人。下头睡去。” 和心上人共躺一榻乃是石头蓄志已久之事,就好比军队开到了城下,怎肯偃旗息鼓?他不退反进,把脸也贴到素卿的后颈,拿鼻息的热气拂着她笑道:“我热,你可摸着冰凉,不如我给你暖暖。” 他的行径大胆而熟稔,一看就是驰骋欢场的老将,可他的心却又像是个初战新兵一样怯跳不已。石头自思,只可做此解释:曾经的自己准是个花花公子,而忘掉了前事的自己却又成了个毫无经验的青涩儿郎,故此才会有这样的反差——他只猜对了一半。当“石头”还叫“詹胜言”,他的确是个在脂粉业中横戈跃马之人,不单有着金相玉质、文才武功,还有一位节制整个辽东的“东北王”做父亲,这一位“詹小帅”虽只十七岁,风流韵事却闹了一箩筐。但石头猜不到的是,即便就是过去的詹胜言卧倒在韩素卿的身旁,他的心也会和自己一样狂擂如战鼓。那个人被很多的女人爱过,也浮皮潦草地喜欢过不少女人,却从没全心全意地爱上过一个人。 这是经历了大大小小战役的将领要打生死的决战,是踏遍了关中的刘邦要进咸阳城。 可守城的女将却尺土不让,一个劲拿手肘向后捣,“去,往那边躺,离我远点儿。” 石头拿出攻城的毅力和谋算,两手和嘴唇渐次围城,一会儿急攻,一会儿缓取。素卿步步退败,任由他把她一手翻过,拿舌尖撬开了唇吻。四方城洞,先破一门。石头借势急进,手掌隔衣揉捏着她一对酥乳,令她遍体打战,香息微微,就在他口内吐出了一声足似叹息的呻吟。 石头听了这一声,自觉就算脑袋没摔坏,眼下也一样是魂魄飞散,早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今夕何夕。他情浓乐极,待要开动中军直取城关,素卿却突然发起了背水一战,挺起身勒住了他的手,“石头,你别乱来,放开我。” 她这几个字说得是气若游丝,听得石头加倍心旌摇曳,只当她怕羞,便一面舔舐着她丰软的唇肉喃喃央告,手底下毫不留情,三下两下扯开了几层衣物,他滚沸的指尖在她精致小巧的乳房上撩起了一溜儿鸡皮疙瘩。素卿仍只连说着“不行”,再三挣动,眼看着终将失守,她一手忽抓住拴在亵衣衣纽上的某个金属物件,狠狠一抡,正抽在石头的脸上。 若是两军交战,这一下就如同胜利在望之际,强军却遭到弱军的奇兵突袭,后方震动,受惊回撤。 石头一愣之后,即刻自素卿的身上翻起。他依然是一身燥热,却不再是情热,而是怒火。他从不知一个人可以这么愤怒,亦不知这一份愤怒其实是詹胜言的,是那个从未在任何女人身上吃过败仗的一代名将。 他抓回自己的铺盖往地板上一扔,躺下去把被子一蒙,一声也不吭。有好一会儿,满屋里只听得到外面一阵阵的松涛。 又过了一会儿,素卿在上头叫了声“石头”,他不理,她又叫他一声:“过来,我有话和你说。”他还是不理。 素卿叹一声,石头就听着窸窸窣窣的,她也下了床来到他铺边,侧身躺下,又将一手扳着他的肩,柔语轻唤:“嗳……” 他不愿理睬,但又怕地下寒气重冻着她,便将身上的被子反手一掀,囫囵盖住素卿,自己依然背着身。素卿展了展被子,要将他也一起盖住,他却把她的手和被子一起推开,“你离我远些,别叫我这种人污坏了你。” 素卿在他背上推一把,“你别这样。” 石头只觉背心里一团麻麻热热,是她慢慢将自己的头拱在那儿,絮絮小语着:“石头,我原就是侍奉天命的巫女,你既是天命指给我的人,我把这身体来侍奉你,就和侍奉上天是一样的。” 石头怒意萦怀,仅冷淡地答说:“别,我担不起。你口口声声的‘天命’单叫我爱上你,可没叫你爱上我,是我自作多情。” “你这不还是和我生气吗?气我不肯顺着你。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呀,你怎么对我,我都瞧着呢。从前我为了省水,头发痒了就篦一篦,实在忍不过才费水洗头,你就听我抱怨了那么一句,便天天跑路挑水,肩膀都磨烂了,只为了能叫我痛痛快快地洗头发。说好了是你陪我去采药,你却摘了野果让我在树荫下边吃着边等你,自个儿拴了绳子就往陡崖下爬。还有劈柴烧火、换瓦除草……除了洗衣服做饭你不会,里里外外的粗活儿你全不许我碰一个手指头。就我娘在的时候,我也没受过这样的宠爱。何况你又是个大家公子——” “这就更不敢当了,我根本记不起自己是谁,是个讨饭的也说不定。” “你别老说气话,我可以跟你作保,你的命格金灿光辉、日丽中天,家里头代代公侯,是高贵得不得了的出身。我又是个谁呢?你们汉家把人分成三教九流,行巫的是下九流的行当,只比盗贼和娼妓强那么一点点……” 这话石头可听不下去了,腾一下就翻过身来,“不许这么说自己。” 素卿见他回身,小嘴就一撇,把被子朝他递一递,“你不也说我吗?常笑话我没有个女儿家样子。我也不晓得你眼中的女儿家都什么样子,可我最好也只能做到这样子了。难不成我高兴远避人烟,每回下山都扮成个丑老婆儿吗?和我一道摆药摊子的有一对父女,那女儿就和我差不多年纪,每每陪着人说笑两句,就比我多挣好几吊钱。官差来了,她凑上去说几句好话,让给摸摸小手,他们就只把我的摊子收一个精光,我怕花了妆,连哭都不敢哭。我图什么呀?不就图老一点儿、丑一点儿、多吃点儿亏,才能不被人占便宜吗?一个孤身女子要在这乱世里保存清白,你可想不来有多难。你瞧我这……” 石头蹙眉道:“这到底是什么?” 她把方才系起的前襟又自己解开,拽出一件小玩意儿给他瞧,“银妆刀。我娘给我的,我们朝鲜女子自小人人有一把,用以防身。” 她将那只有巴掌长短的小刀抽出,月光陡然降落在薄如纸片的刀刃上,促促波动着,青银色的光辉晃了晃石头的眼。 他转目避开了寒光,“才你拿刀鞘打我,我还发脾气,是我不好,我该多谢你手下留情才是。” 她轻声一笑,“你肯和我说笑,就是不生气啦?” “不生气,哪儿敢?刀还在你手上呢。” “我和你说正经的,这刀我片刻不离身,睡觉时都带着,可不是为了拿刀鞘打人的。万一真有歹徒冒犯于我,必要时,我就拿它来自杀。我……我也不会说文雅话,就白着说了。你别瞧我今儿打猎、明儿采药、后儿又背着药筐到市集上做买卖,把山岭市镇全跑遍了,可我一直都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石头,你信我不信?” 石头听她拿柔音倾吐着心声,一点儿余怒早飞到了爪哇国,他含笑道:“你先把刀收起来,我抱抱你。” 素卿也笑了笑,刀上的银链悄然作响,她把刀放回了鞘里,把自己放进他怀中。“你是大人物,我只是个小丫头,我有什么可拿来和你相配的呢?可不就只有这一条好姑娘的清白身子?从老天爷把你扔到我门口,我就已经是你的人了,所以我和你孤男寡女的同息同游、共处一室,从没有过什么避讳,才你那样子——爱我,我巴不得顺着你,那也是顺着我自个儿。可我又一想,你暂且还不能够下山,我和你说过那是招灾之门,一概柴米油盐的杂事还得我出头去采办。我要这阵子依了你,回头却又离了你东奔西走……你本来就嫌我大大咧咧,万一哪天犯了疑心病,我就怎么着神通广大,可也再变不出什么凭据给你了呀!” 石头决计难料一个荒山野女却有这样细密的心思,听得呆呆的,“傻话,我怎么会疑心你?” “纵你不疑心我,也难保不会就此看轻了我。想着我没娘的女儿也没些家教,一个野丫头好容易碰上贵公子落难,就急慌慌地把自个儿献出去……” “你可越说越邪了,就把我说得这么不堪。” “我哪里是说你,我不过是自羞寒苦罢了。咱们俩是一个天一个地,你这阵子从天上掉下地,才轮得到我和你打混,可你不会一辈子都趴在地下。依着我来想,怎么着也等我医好了你,你记起自个儿的身份来,再回头仔细琢磨琢磨我的身份。到那时如果你还看得上我,高攀的苦头有千斤,我绝不会少吞一两。你要觉着我实在和你不般配,哪怕你扭头就从这屋里走出去,我也不留你一声,抱着这一段日子的回想过完这辈子就是。山里的日子永远是一成不变,过一天跟一辈子没什么区别,我早寂寞惯了,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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