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儿,石头哭了,他一把捉住她,近乎癫狂,“素卿,你们巫女不是能够召请死者?你快作法,请我父亲的魂魄来与我一见,我有话要禀告他老人家,我还有好多话——摇头?你摇头是什么意思?摇头是什么意思?!” 她强忍悲泣,攥住了他的两手道:“石头,老将军是在广宁城遇害,且时间过去了半月有余,早已是魂归天地,就算仍余下些残灵在人间徘徊,凭我的法力也不够将其引渡至此。” “你在说些什么?人死后难道不是魂魄不灭,等待再世为人吗?” “生前大有修为之人才可使魂魄不灭,普通人一旦神形离散,便不会再生。人居天地只得一生,死后,终古穷天毕地,不得复见。[86]就连我这样的天生灵童想要魂魄不灭,也只能动用‘生灵术’——” “‘生灵术’是什么?” “是一种在肉体损毁之后,暂时留存魂魄的法子,我娘教过我。此法施到终极,就可使阴魂入胎,还阳再世。但这是邪路,会遭受天谴:转世后灵力尽失,虽忘却前世,却又被打回前世未了的孽缘之中,重历苦痛折磨,竟不如随魂魄回归为好……” “回归?” “人的魂魄与肉身就好比水和盛水的瓷瓶,一旦瓶子破碎,里头的水也没法子成形久存。大多数鬼魂的寿命都极短,少则几个时辰,多则数十天。而那些经久不散的鬼魂有些是突遭病灾,还根本不晓得自己已死去,一旦被点醒,势必魂魄流丧;还有些横死的厉鬼,则是因心怀放不下的苦痛怨恨,才使得精神久凝不散,但也仅剩下残缺不全的怨气而已,真魂早也在死后不多时便化为乌有。” “化为乌有。就是……什么都没了?” “并不可这样说。雨水从天上落入河流,河流汇入大海,海水又被蒸上云端,变为雨水落下,循环往复。水不会消失,每个人的魂魄都不会消失,只是有如万流归海,无分你我混同交汇,再化作其他的形体降落人间。也许是人,也许是飞禽走兽,也许是一阵风、一道光,这是自然之法。” 素卿以为石头会稍感慰藉,但他的样子半分也不似得到了慰藉:他瞳孔收缩,鼻翼扩张,咝咝地急喘着。 “我那身高八尺、膂力过百、光身上的铠甲就值四十斤重的父亲,你告诉我他化成了一阵风、一道光?” “石头……” 素卿欲伸出手揽抱他,但他一甩手就挣开,他前后摇摆着身体,半晌又凝神定目,对着群山像一只狼一样嘶号起来。山还给了他整整一群狼。 他反反复复地喃喃自语:“我要复仇,我要复仇,我要复仇……” 素卿又扑又拢,究竟是把他拢入了怀中,但他立刻就挣脱开,目露疯光地死盯着她,“替我问问你的天命,我这一身血海深仇能否得报?” 素卿似欲说什么,却终是缄默。她强拢心绪,掐指推算。须臾,她点了一点头,又忡忡入神道:“但你要付出极高昂的代价。” 他狂笑,“代价?我已经付过了。”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我得回北京。你跟不跟我走?” 山中一月,人间千载。一回到凡尘,便已是天翻地覆,永远回不去了。这一霎,他和她都了然于心,不再有石头了,再也不会有石头了,只有詹盛言。 詹盛言与素卿辗转到京时,已近一个月后。等入夜,他就把她带去到公主府的西角门,正待前去探门,素卿从背后一把拽住了他。旅途中为了遮掩美貌,她把一张脸涂得黑乎乎的,但他依然瞧出了她蓦然煞白的脸色。 “别进去。”她对着他摇头,一刻不停地摇头。 詹盛言停下了脚步,“怎么?” “别进去,千万别进去。” “你有什么预感?里面有埋伏?” 素卿依然只摇摇头,“你一踏进去,你母亲就会逼你抛弃我……” 詹盛言松了一口气,“放心,我根本就不打算和母亲说起你我间的关系,她何来要我抛弃你?” “你——不打算说?” “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暂时不会说。我父亲家人遭难时,我却在山中与你欢娱缱绻,纵使我当时记忆尽失,也不好宣之于口。何况家慈正处热丧,我与你定下终身的喜讯自当押后再谈。小仙女,这一次你可真错了。我不会和母亲谈到咱们俩的婚事,她更不会要我抛弃你。” “我从没错过!就在今夜,你就会抛弃我!” “放心,你我一路走来福祸与共,无论如何也谈不到‘抛弃’两个字。别净搅缠,你先陪我进去。” “不,只要一进去,咱们俩就完了。别进去,求你,别进去……”她连连地倒退,泪光闪耀如碎裂的宝珠。 他忙搂住了她,低声安慰,说她只是过于劳累和紧张,胡思乱想、胡言乱语。她拼命争辩着,说了又说,可再说,谁又能阻挡一个已来在家门前的万里游子? 詹盛言终于被磨光了所有的耐心,他放开素卿,横指出一臂,“我母亲就在那道墙后头,正在为生死未卜的儿子牵挂伤心,我要进去见她。你不帮我,我自个儿闯进去。” 他扭身就走,哗地抽出了腰刀。 角门外守着两队侍卫,他们眼中只见一位流浪汉拔刀向这里走来,遂高声呵斥,也引刀相向。一场巷战在即,后头却疾步跑上前一位娇小女子,她将两指直指前方,口中念念有词。侍卫们的眼神忽变得痴呆,收回刀,让开了门。 詹盛言也提刀入鞘,望一望素卿,伸手握住她的手。 他牵着她穿入府邸,躲过了几处巡兵,就直奔母亲的院子。还不等叫门,院门已打开。一看清门后的身影——一个头梳平髻、身着赤古里[87]的老妇,詹盛言的惊疑之情就随之消散。那是丽渊,朝鲜国前国巫,几十年前跟随他外祖母从朝鲜来到中国,外祖母薨逝后,就成了母亲的侍女。詹盛言童年时就老听母亲念叨说自己是丽渊所请的那一尊泥胎招来的,逢年过节还要被逼着向那“娃娃哥”行礼,因此他迁怒于丽渊,对她极为反感,一见到就避之三舍。但这一次,詹盛言却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样,急切地望向这一位鸡皮鹤发的老巫婆,期待她能说些什么。丽渊却一语不发,并且竟对他视若无睹,而仅将一双眼直勾勾地瞪住他身后的素卿。 詹盛言回过头,发觉素卿也在回瞪着丽渊,脸上的神色活像是望见了末日。 终于,丽渊开口说:“二爷进去吧,公主娘娘在里头等你。” 只这一句,詹盛言再也顾不得其他,跨过了门槛就向里奔去。任岁月变迁、世事更迭,一个孩子总是会奔向他的母亲。 母亲老了。仅仅一年前詹盛言回京为母亲祝寿时,她还是一位丰容盛鬋的中年美妇,而座上的女人却眼神干涸,面容枯萎,满头的白发映衬着一身缟素。皇姑、大长公主、一等侯夫人……所有华贵的名头都不能为她挡掉失去亲人的哀恸,有如金子打的铠甲被炮火撕碎。 这只是一堆血肉的碎片,发出凄厉的惨叫:“我的儿!” 詹盛言冲上前扑倒在母亲的脚下,放声大哭。 母子痛哭了一场,詹盛言先揩泪相问。母亲咬牙切齿道:“他们不许我见你父亲,为怕他煽动军队哗变或在押解途中被劫,也不许他回京受审,直接就在广宁城正法。你长姐和小皇子都一道被赶入了冷宫。你小妹被……反正也……” 母亲说几句,哭一阵,然后又来问他的情形。詹盛言自离开广宁城一节说起来,直说到与素卿潜逃回京为止,但他对素卿轻描淡写,仅称为“恩人”,再多的一概略去。詹盛言有些后悔没带素卿一同进来,好令她安心——他什么也没说,而母亲也不过只淡淡道:“多亏有这个女孩子照料你,她也吃了不少苦头,先安置在府里歇息吧。丽渊早算出你这几天就会回来,我已亲自准备了一间密室,你躲进去,等风声小一些再做打算。”
詹盛言的两目旋即透出了粼粼的冷光,“母亲,你有什么打算?” 母亲也恢复了一贯的高远之色,“一个眼看着丈夫含冤就戮的妻子,还有什么打算?自然是报仇。” 詹盛言顿然失语,在他心目中,父母的感情一向淡薄,他十二岁之前与母亲独守京城,十二岁之后又与父亲远踞辽东,父母长年里天各一方,甚至没有过几次相会,而每一次相会,他们间似乎也照旧保持着北京到辽东那么远的距离。父亲几乎不提母亲,母亲提起父亲来也并不称“老爷”“侯爷”“大将军”……每每只称“我那位驸马”,仿佛不管父亲如何战功彪炳,也永远只是皇家替她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招赘的女婿。这是詹盛言印象中第一次听母亲以“妻子”的口吻自居,在她已然是一名“寡妇”之时。 他收摄了情绪,方待回言,门却在背后阴然洞开。一道铁锈暗红的裙裾滑过,丽渊走进来,只向他点点头,就径直走去母亲的身畔附语。 母亲的神情随之连番几变,沉吟了好一会儿道:“你说真的?带‘他’进来。” 无论如何詹盛言也没想到,母亲所说的那个“他”居然是素卿。他见素卿被丽渊领进来,精巧的脸容上仍满布着人为涂刷的黑渍,更衬出了一对惊惶的眼睛,她干杵在当地,不说话,也不行礼。 失望在母亲的脸上一闪而过,“就她?” 丽渊端起桌上的一盏冷茶,来到素卿跟前,举杯往她头脸上一泼。 “嘿!”詹盛言惊怒交加,从地上跃起,却见丽渊只把衣袖在素卿面上一抹,登时一副娟丽绝俗的真容就涌现而出。 母亲盯住素卿,两眼中渐次迸发出异光,有如一潭死水中赫然升起了一头雄奇的水怪。詹盛言不知所措,讷讷道:“母亲,这是……” 母亲将他置之不理,只转面丽渊,说了几句话。丽渊便向素卿问话,来来回回问了好一阵——三个人说的都是朝鲜语。 詹盛言的外祖母静贵皇太妃是李朝人,因此长公主从小在宫中就和母妃学会了朝鲜语。而丽渊和素卿原本也都是李朝人,说起家乡话来滔滔无碍,水泼不进。 詹盛言在一旁大惑不解地看着,他见丽渊的神情是一成不变的沉冷,母亲则看起来越来越满意,唯独素卿却越来越惶遽,到最后已经是泫然欲泣,哆嗦着嘴唇再也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他实在忍不住,又唤了一声:“母亲!” 母亲这才调目于他,转用汉语道:“丽渊,你先带这个女孩子下去,我来和少爷谈。” 丽渊躬身,拉着素卿退出,经过他身边时,詹盛言捕捉到了恋人眼底无声的呼救。他等双扉闭合,便开门见山道:“母亲,你们究竟说些什么?” 母亲微微一笑,“正是之前我在和你说的:报仇。” 詹盛言自认已见遍了各种怪事,但母亲接下来所说的那些事,每一件都令他感到极度的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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