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她的心已完全粉碎时,她却依然拥有着白凤的头脑。这头脑冷静地观察着世态炎凉,并彻底确认了贴身侍女憨奴不离不弃的忠心。于是在一个歌舞缭乱的夜里,伴着对楼二龙姐妹房间里传出的欢声,白凤向憨奴和盘托出了整个计划。 憨奴那平薄的脸面在一霎间变得生动无比,这表明她已深刻地理解,没有人在倾听过这样的计划之后还能够全身而退,因此她毫无选择。 在一个白惨惨的凌晨里,憨奴打开了正屋之后的夹层库房——就是书影曾被禁足的地方——让白凤爬了进去,接着在白天到来时,她向其他婢女们抱怨说姑娘又背着人出去了,在夜幕深重时,她就拿起那一张被石头压在妆台上的字条冲入白姨的房间,最后在河边,她先把白凤的玉箫丢入岸边的泥水里,再眼看它被镇抚司的番役“找到”,这时候她就痛哭着惨呼:“这是我家姑娘的!” 憨奴成功地营造出假象,使所有人都认为白凤已被泡子河的深流吞入,而事实上,白凤自始至终就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房间。 白凤静坐在被封死的阁楼上,反复考虑着可能出现的最为细微的漏洞。屋里的丫鬟婆子无一不被白姨派去河边“寻尸”,一个个累得半死,全回下房睡了,即便有谁想闯进来瞧一瞧,也根本就进不了门。自詹盛言在小年遗失了钱袋,她就严令加强门禁,凡无人时大门必须上锁,阁楼的库房平日里也锁着,因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接连打破两道锁发现她的藏身之处——钥匙只掌管在憨奴一个人的手中。
至于憨奴,她将以安慰珍珍为借口留宿在细香阁,借机把一包药粉掺入阁中各人的食水里。这种药无色无味,可使人在服药后的一个时辰内沉睡,并且外力无以唤醒,唯可等药效解除后自然清醒,清醒后亦毫无头痛、口焦等一般迷药的后遗症。药是白凤从尉迟度那里拿到的,尉迟度手下的探子们什么药都有。 而一旦细香阁诸人被药迷倒,憨奴就将趁万籁俱寂时再悄悄地返回走马楼,从东厢的阁楼里放出白凤,一如释放一只被封印在瓶中千年的海妖。 这一刻,白凤已听到了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 憨奴推开了楼板,“姑娘?” 白凤爬下来,“都顺利吗?” “事事顺利,”憨奴报说,“只除了一样。丽奴不放心珍姑娘,偏守着不走,还说没胃口,不吃东西也不喝水,奴婢没法子给她下药。该怎么好?” 白凤骂一声:“真是我命里的魔星!”但她眼珠一转,业已计上心头。“这样,你佯称珍珍妹妹梦见我,说我怨恨丽奴把公爷引见给妹妹,坏了我的姻缘;妹妹要替我安魂,因此叫丽奴上这旧屋里来焚香念佛。你就拿这话把丽奴给支开,你也陪她一起回来,至少拖住她一个时辰。” 憨奴照计而行,一俟回到细香阁,便拿诳语引走了书影。白凤在楼下竹林的暗影中眼盯着二人出了院门,这才摸黑上楼。她跨过了熟睡的张妈,在珍珍卧房前的那一道门帘外站了站;帘上绣了五百罗汉,据说张挂了它,一切鬼怪都不敢入内。 白凤面目冷漠地掀起那帘子,推门直入。 这卧房被一道隔扇隔作两卷,一边是拜佛的小佛堂,门扉深掩,另一头摆放着珍珍的睡床,也是床幕低垂。白凤向着那张床走去,顺手一牵,就牵过了床边衣架上的一条汗巾,一条大红色的绸汗巾;这屋里处处是新嫁娘的喜色。 白凤拢起床帐,在床边坐下来。 简直比预想的还容易。她早料定珍珍必将为自己的“投河”而大感悲痛,那么白姨多半会在此陪宿;但她没料到珍珍竟至于由痛生怨,亲自赶走了母亲。适才憨奴向她描述着珍姑娘种种崩溃发疯的情状时,她的胃部紧缩成一团,但她紧绷的神经却好像在水中瞬时得以舒展的干菜:她不必再提防着同一张床上的白姨——那一个即便将在药力下不省人事也同样令她胆寒的“母亲”,她可以放手对付妹妹。 白凤把汗巾横上了珍珍的颈项,可手却像是被缚住了一般。 她愣愣地俯视着,床边的灯烛早已熄灭,珍珍的半身全被淹没在黑暗里,唯余戚色满布的苍白小脸浮起在一抹星光之中,两腮犹带着点点亮痕,似水面上的浮尸。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白凤已伸出了一手,为珍珍抹去梦中的泪水。 珍珍微微一震,徐徐张开了眼眸。 白凤刹那间汗毛倒竖,据憨奴说,珍姑娘原本无心饮食,却被她强劝着喝下了混入迷药的参汤,虽不过是浅呷了两口,但珍姑娘是病弱之体,只一点点相信也足够令她昏睡不起。故此,白凤从来没防备过竟会与珍珍四目相对。 正当她骇极无措时,珍珍却先说话了,她的声音又迷离又虚弱:“姐姐?凤姐姐,是你吗?是你来梦里看我了吗?” 白凤从走马楼来到细香阁这一段路不算远,且更深夜静,小心行走绝不会撞见人,但她仍担心被谁窥破了行藏,因之特意身着皂衣,披散了头发,脸上也脂粉不施,全无血色,以备万一有人认出她,便装作是冤鬼游魂。难怪珍珍在半梦半醒间乍见这一派鬼气逼人的样貌,也误以为是阴魂托梦。 白凤心念如电,顺水推舟道:“珍珍,姐姐来看你。我的魂儿从泡子河游到你跟前,不过就是想趁着魂飞神丧之前,再好好看看你。你在梦中也掬着清泪哭我,这一份情谊,姐姐死而无悔。” 珍珍颤抖着坐起,铺在她颈上的汗巾也随之窸窣而起,两头儿垂荡于她背后,珍珍却浑然不觉,只将自己往白凤的胸前一撞,两手穿过她胁下紧搂住哭道:“姐姐,回来吧,别只在我的梦里头,回到我身边来吧!那泡子河把你漂走了多远,妹子也哭出一条河把你渡回家,回来吧!” 白凤的眼眶不觉湿润,她也把手揽过珍珍的肩头,却正触着悬在她肩后那凉森森的细绸。“珍珍,太晚了……” “对,”她在她怀中仰起脸,一双超逸出尘的眼眸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狂野神色,“眼泪管什么用!是什么夺走了姐姐的性命,我全还给你,我把公爷还给你!” “把他还给我?” “姐姐,原谅妹子吧!你一生全在为了我,可我这一生却从不知是为了什么。我没犯过罪,过得却好似犯人坐监,这身子就是我的监狱,与我画地为牢。我瞧见别人都可以蹦蹦跳跳,唯独我多走两步就要倒下去;一天无数次,熬刑一样硬熬过病发的时刻……最难过那几次,我觉得老天爷像是在将我严刑拷打一样,可我却从来弄不懂,‘它’到底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 白凤完全被珍珍的真情流露震惊了,她将她推离了一分,“珍珍,活着对你来说,竟也是一样痛苦吗?” 她点头,眼泪一行行落下,微然有声,“可我不敢和姐姐说。和你承受的比起来,我怎么有资格感到痛苦,怎么好意思说我痛苦?可我真觉得痛苦极了,我觉得没意思透了,整日里强装笑颜无非是为了宽慰娘,还有姐姐你。你们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早就不敢想一个痛快了断,但就这么一天天浑浑噩噩地活着,却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偏使我家人流离、病多体痛,芳华飞逝而终身无靠?每一回在佛前祝祷,我都会为娘和姐姐祈求安乐,至于我自己,我求的只有一样,就是让我早点儿死,求佛祖早点儿给我一个解脱。我一直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心中没有任何盼头,直到——直到‘他’出现在我眼前。” “珍珍,事到如今,你不用再和我多解释了。” “姐姐,我要解释,求你听我和你解释。佛说,神识随善而善,随恶而恶,正是因前世的韩素卿姑娘动用了邪术转生,有违天地之道,业因苦果才报在我身上,不仅我自己在受苦,我还使我的亲人们——娘、鸾姐姐,还有姐姐你,全为了我在受苦。这一切苦难,都只是为了我想再回到公爷身边,都只是为了他!可也只有他不会因为我而受苦,他会因为我而感到完完全全的幸福——难道一个人活着,不就该为了叫别人幸福吗?但只公爷幸福,我什么都做得出。我曾是个敢于逆天而为的巫女,还有什么是我不敢做的?” “珍珍,你又扯出这些前世来生的连篇鬼话,究竟要说什么?” “姐姐,先前公爷求亲,我和你说我也不知应当怎么办,那是在扯谎,我早就知道了!就在我重遇公爷的那一刻,我从前人生中的所有痛苦一下子都有了答案,以后的人生也全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就自己向我走过来,立在我门前,‘如金如锡,如圭如璧’[14]。” 愤怒的泡沫不期然在白凤的嗓子里破开,“你别抛文,我不懂。” 珍珍忍泣道:“是,姐姐你不会懂得我,可我懂得你。其实公爷为了让我嫁给他,把刀强塞进我手里的时候,我只消调过刀尖对准我自己,和他说,我宁死也不会背叛凤姐姐,也不许他背叛凤姐姐,他必须娶凤姐姐为妻,好好对待她一生一世!那公爷准会听我的。为了我,他也能忍受一切。可我,我愣是一个字也没说,我把难题丢给了姐姐你,我一早就猜到了,你会让着我的,你从来都让着我。你是在诸恶界中拯救我的金刚护法,是身入地狱、有恶归己的女菩萨,我却像私欲熏心的邪魔,一声不吭地偷走本属于你的供养。你把自个的人生都让给了我,我却这么卑劣,生生夺走你身边最珍贵的一个人!我明明看着姐姐你一步步走来,陪着你一步步走来,唯有我懂得你心中的感受,我却……” “你懂?”白凤冷不丁笑了,过了好久后,她微哑着道,“小妹啊,你可还记得你快五岁时,那一年冬天大雪后,你求了又求,求着我偷偷带了你去敲檐下的冰凌——” 尘世一色银白,檐下一溜溜的冰凌,太阳一晃,亮得像水晶。白凤拿着长长的衣叉,把它们一一敲下来,珍珍仰着玉雪可爱的小脸儿等在下头,一面咳嗽着,一面却还奶声奶气地叫着:“还要!还要!” 过去的念忆包围了白凤,她的眼神被带到了一个远远的地方,“我敲一个冰 凌,你就捡一个舔起来,嚷着没味道,却又扔开了再去捡下一个。我怕娘发现,又怕冻着你,老催着你回去,你不乐意,和我跺脚发脾气,结果自己滑了一个屁股墩。那结了冰的地面太硬,把你摔疼了,可你没哭,倒咯咯笑起来,和我说:‘凤姐姐,雪地在咬我的屁股!’呵,你可晓得?那一天早上,猫儿姑第一次拿给我一支角先生,教我怎么舔,教我怎么坐在上面——”白凤停了一停,而后她所吐出的每个字都好似是从肠子里拽出来的一样,“当你高高兴兴捧着冰凌在嘴巴里舔的时候,当你用那么可爱的童言童语说雪地‘咬’了你屁股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嘻嘻笑着,但我满脑子都是那一支叫我舔麻了腮帮、咬疼我屁股的角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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