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回身,与另一个女人的目光相撞。家堂后,画像中的段娘娘正在幽幽望着她。 白凤曾对着这一幅画像拜了又拜,年年腊月初二段娘娘的生忌,班子姑娘皆会上香祭告。而她们每个人都对段娘娘段青田与摄政王齐奢的爱情故事耳熟能详——她如何得到他至为尊贵的真心,并献出了自己的真心;贵贱、苦乐、岁月、生死都曾试图隔绝他们的爱,而他们依凭着爱,在这一切之上得胜有余。白凤年纪还小的时候,她觉得这是这尔虞我诈的世界里最美好的故事,等她大一些才领悟,这其实是个至为残忍的故事,因为它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那样光辉而慈悲的爱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却永不可能降临在她身上。 那么,你有什么资格这么看着我?被命运捧上了神坛的金身宝相,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审视一个形如虫蚁的悲惨生命? 白凤傲然地回瞪了段青田一眼,挥动手臂分开了包围着自己的仆婢。纵然是虫蚁,亦有自己的曲路要匍匐而过;而她白凤就是有本事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下一个出口。 “槐树胡同。” 她向提步追上的憨奴密语道:“我现在就要去槐树胡同,你陪我,别叫其他人跟着。” 她之所以急着去槐树胡同面见柳老爷子的原因很简单,她需要他替她除掉那个女孩,那唯一的目击者。其实白凤一发现那女孩就已决定除掉她,但她也懂得自己必须隐忍。假使珍珍的卧房里无由出现了另一具尸体,那她苦心布置的“自缢”就将前功尽弃。 因此白凤唯有先把女孩变成“同谋”以封住她的嘴,再叫她永久地闭上嘴。 白凤回想起女孩惊怖的脸,想起自己在背后叫住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当然记得她的名字,但她就是要听她亲口说出来。白凤想试试这女孩是否聪明到会撒谎,或只是个老老实实的蠢货。 女孩通体寒战着报出了自己的名字,那也是她当夜所说的仅有的两个字。 好极,这是个再好对付不过的蠢货,白凤放心了。 她步行着出了胡同,一边走,一边从憨奴的荷包里掏出了一枚槟榔,嚼了一会儿,唾出一口红绒,红得像血,就仿似一起被嚼碎的还有那女孩的名字。
第三十一章 《万艳书 下册》(6) 残月出 “万漪!” “哎!”万漪惊得一抖,仰面看向猫儿姑。 猫儿姑的脸一板,就仿佛把整座房间都沉入了严冬,“琢磨什么呢?心不在焉的!我可告诉你,白家的如今失心疯了,我已着手要把这怀雅堂盘下来。从前我只是你们的训养姑姑,犯不上和你们太较真,往后我可是你们的掌班妈妈,那就不是以前白家班的行情了,在我班子里想要偷懒耍滑,我可是不容的。” 万漪慌忙道:“不是的,姑姑,我不敢偷懒,我只是身子有些不舒服。” 猫儿姑盯了她一盯,“嗯,你是个老实孩子。这几天事情太多,你怕是没睡好,回屋里歇一天吧,明儿可得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哎,是,多谢姑姑。”万漪假装没瞧见佛儿从身旁抛过来的白眼,答应着退出。 猫儿姑一拧脸,自顾自道:“佛儿,那你来答吧,现在客人甲对你说:‘客人乙比我年轻英俊,你准更爱他。’你该怎么回客人哪?……” 万漪走出来带上门,把那一个虚情假意的情爱作坊全关起在门后。她匆匆走回北屋,一进屋就见书影伏在铺上啜泣。 书影听见她进来,起身抹了抹眼泪道:“又是猫儿姑叫你来劝我的吧,你帮我同她说,我晓得她就要当掌班了,不会养着我一个白吃饭的小姐。但我珍珍姐姐才去,有什么都等过了头七再说,我这会子没心思。” 万漪坐下来捏了捏她的手,“妹子你别担心,不是猫儿姑找你的麻烦,不过是我自个儿身子不舒服,回来歇一歇。” “哦,是这样,”书影抽抽搭搭着道,“姐姐你怎么又不舒服了?要紧吗?要不要求个大夫来看看?” 万漪摆摆手,“不要紧,不过是老想起那一晚,心里头乱糟糟的……” 书影沉顿了一下,带着哭音道:“姐姐,你那晚就没听到一点儿动静?” “没,”万漪拼命地摇头,“我真的什么也没听到。”但她心里头想的是,要什么也没听到就好了。 那一个无月之夜,她先听到严嫂子她们说,白珍珍因为白凤的自尽而大闹了一场,甚至把书影也怪责在内。万漪深知,书影之所以能够在柳户花门中洁身自保,全仗白珍珍的照拂,如今被叱,只恐是前途堪虞。这么一想,她直替好友犯难,因此一意等着书影回来细问,却不料等了快一夜也没见着人。她们俩原是夜夜在一起同食同宿,冷不丁被拆开,万漪又不知书影那一边情况如何,端的是牵肠挂肚,堪比长姐牵挂幼妹、慈母牵挂稚子,怎么也放心不下,遂夤夜前往细香阁探看。 她按照书影提过的路径一直摸到了院外,也是赶了一个巧,其时正值憨奴去前院走马楼上释放白凤,所以将院门落了闩,一推就开。万漪自个儿倒唬了一下,轻叫两声,也不见有守门人,遂壮胆穿过凤吟细细的竹林,屏着气上了楼,结果就见书影正坐在堂屋当中。 二人相见,各有一番惊异。书影道自己一切安好,可珍珍姐姐的状况大不如人意,不过她怕姐姐一见她又惹动悲肠,故此只敢在门外面听守,憨奴本也在这里守夜,但方才称说闷得慌,下楼透气去了。 末了,她把万漪的双手牵起道:“还好姐姐你来得巧,要被憨奴撞见你大夜里偷跑来瞧我,准又排揎你一顿。” 万漪欣然道:“我等你等不回来,又不敢和严嫂子她们打问你的处境,只可自个儿瞎想,就担心白珍珍哀痛之下怪责你,甚或是连夜就把你发卖到别处,想得我心肝都和猫挠似的,一刻也坐不住,非来瞧瞧你不行。现下瞧见你好好的,我就被排揎上十顿、一百顿,那也值了。” 书影的脸盘上流露出十分感动的神情,“好姐姐,我也是急得发昏了,光顾着惦记珍珍姐姐,竟忽略了你还惦记着我呢。我都好,明儿就回咱们屋去,你也快回去睡吧,一会儿憨奴来了,你就不好走了。” 怎知说曹操,曹操就到,下头的楼板一阵咯吱作响。书影赶紧就把万漪往西屋推,“姐姐,你先进去躲一躲,咱们省一顿口舌吧。” 万漪也有些发慌,急步避入了屋中。过得一会儿,书影也跟进来悄悄对她说:“没事儿了,憨奴去东边陪珍珍姐姐睡下了,等她睡熟你再走。” 这个时候,正是白凤守候在楼下预备对珍珍动手之时,只等憨奴将书影引走。 因此书影回屋才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就听见对头的屋子里门扇一响,憨奴就在外头叫起来:“丽奴,丽奴!” 书影将手指竖起在嘴前对万漪比画一下,“我出去看看。” 万漪只怕是自己的行迹已被发现,忙贴去墙边侧耳细听,一听之下方知和自己完全无关。憨奴对书影说,凤姑娘向珍姑娘托梦,说对丽奴将盛公爷引来细香阁一事怨念难释,“所以珍姑娘叫你去凤姑娘的房里念经拜忏,以告慰亡灵,要不她没法子安睡”。
“这就去?” “这就去,我和你一块,喏,拿着这两本佛经,你认字,到时候你来照着念。走吧。” “憨奴姐姐,稍等等,我回房去加件衣裳。” “你快着点儿。” 书影进了屋,一边拉起件衣裳披着,一边贴住了万漪的耳根,“姐姐,你都听见啦?我和她去前头,等一会儿我们走了,你再走。” 万漪不出声地点点头,目送书影转出去。 她就那么靠墙站了少刻,估算着书影她们已走远了,正待也要离开,堂屋的门却幽幽开了一线,万漪缩回脚步,这就窥见一道黑影游进了白珍珍所在的东屋。 万漪几乎吓瘫了过去,那一晃而过的细高轮廓分明就是白凤,莫非真的是游魂显形?她拿手摁住了一颗扑通乱跳的心,好一阵才听见东屋里传出低低的交谈声,只不过双方的声音都很小,所以有音无字,但听起来绝不像在闹鬼。 万漪在心底一打转:要不然就是自己看错了,那黑影并不是白凤,这样一来,一个陌生女子在这夜静时分潜入白珍珍的房中意欲何为?书影若还在这里,准会抱着十万分的关心前去查看,她既然暂离,自己也就该代为尽责,照管这一位“珍珍姐姐”的安危;而更叫人惴惴的是,倘若溜进来的女子果然是白凤,那她和白珍珍一起安排下这一出诈死大戏,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难不成是有什么针对书影的诡计? 就在这节骨眼儿,万漪的眼前却骤地闪现过佛儿指着自己的鼻子臭骂“狗丫头”的轻蔑模样,要被佛儿撞见这一番情形,定又要骂她是“狗拿耗子”。可是万漪想,就算有这么一条癞皮狗吧,从落地就被嫌弃、被薄待,连父母都对她踢来打去,她长这么大,唯独一个对她以礼相待、以心相交的就是一位爵爷家的贵小姐,那么这条“狗”又该不该赤胆忠心地护着这小姐呢?万漪不过就是个贫穷无识的小丫头,从来也没听过什么叫作“士为知己者死”,她只是觉得,人不能不如狗。 所以她虽然是怕得要命,却依然蹑着脚挨去了东屋。她绕开睡在门外地铺上的一位仆妇,轻掀开门帘,将耳朵贴住了门扇。她暗暗想,自己就偷偷听一听里头在说些什么,但只和书影无关,她转身就走。 万漪又怎能预见到,往后那长长的一辈子,她再也不会有可能从门后的一幕转身离开。 她迎耳撞上的第一句话是:“鸾姐姐……想勒死我?”登时间就令得她脊骨发寒,隔过了片刻,才又听见这一个陌生而缥缈的声音在轻轻呢喃:“阿弥陀佛。凤姐姐,你还活着……”接下来是几声细语,完全被万漪自己脉搏的搏动之声所盖过,再之后她就认出了白凤的声音——扁平而扭曲,似乎被在地下踩踏过一样,但无疑是白凤:“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就是要和天意拼一回,我知道赢不了,我只想输得慢一些。对不起珍珍,大姐对不起你,我不怪你,我只怪天意……” 真正吓坏万漪的不是白凤古怪的音调,而是糅在那之中的另一个声音,曾经她的花儿妹妹得了痨病后常常喘不过气,就会发出这种吱吱呀呀的挣气声,似一扇门在剧烈地晃动。万漪很清楚,就是这扇门即将把一对相亲相爱的姐妹永隔在两端。 她无法判定卧室的房门到底是怎么在她手底下滑开的,万漪只感到了心中一震,双膝一软,人就向前倒过去。她伸手撑了一下子,黑洞洞的房间便在她眼前迸开了裂缝:房间里的睡床上对坐着两名女子,一名面向门外,将两臂勾住了另一名女子的后肩,下巴也搁在她肩上,脖颈后仰,鼓突的两眼甚至在暗夜里都放射出寒凉的刺光;而她身前那一名女子则将她紧紧揽抱着,头面相贴,两手在两边牵拉起一条绳索般的东西,看起来既像是捆绑,又像在狠狠地拆开她们俩胶着在一起的身体;那重合的剪影宛如一朵只向着夜晚吐露出蕊心的巨大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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