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叹道:“五日前科举考试,老夫是主考官。” 陆小东还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道:“由先生做主考官,这没有什么问题啊。” 刘基道:“你知道科举改革了吗?” 陆小东道:“我只知道改革了,但不知道改成了什么样。莫非先生是为了这个忧虑?” 刘基点了点头,道:“你上次上了那个条陈给朱元璋,说要加大对四书五经内容的考核,并在全国范围推广儒教。你的目的是什么?” 陆小东道:“我只是目睹社会风气败坏,官员百姓思想堕落,想要凭着这个来改变这种状况。” 顿了一顿,他又道:“我也知道,定儒教为国教,这并不一定妥当。但这总比人人无所依恃,头脑中一片空虚,只知道腐朽堕落要好。而我也是经过仔细思量比较的,儒教比起道教、佛教那些来更切合实际一些。等每个人都有了正确的伦理价值观之后,知道哪些可以去做,那些不该去做了,再去倡导思想自由也来得及啊。” 刘基听他讲完,道:“你说的没有错,只是被人利用了。” 陆小东吃了一惊:“被人利用了?请先生明示,陆某万分惭愧!” 刘基摇头道:“不关你的事。老夫曾经说过,你的对策虽然好,可是到了别人那里,就会变了样。朱元璋改革科举,就是规定考试的内容只从四书五经上出题,只允许按照四书五经来论述,不得评论时政,而且规定了应试文章的格式和字数:格式必须按照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来,字数则定为五百五十字。” 陆小东大惊失色,道:“这是在招考人才,还是招考奴才?” 刘基叹道:“是啊,这么一规定,考生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而据老夫了解,他们为了中举,都只看四书五经上的东西,并且是像你说的,完全是奴才的读法,根本就没有一点自己的创见,还把其他学派的文章都列为废书禁书,不去阅览。” 陆小东叹道:“看来,我确实错了,我确实错了啊!我原来只是想用这些提高一个人们的素质的,可没有想到最后成为了统治的工具。被歪曲的儒家思想是很适合帝王治国之用的,用它来束缚臣民最好不过。只怕以后文人都要变成鹰犬奴才,不会再有个人的思想,更加不会再去为黎民苍生奔走呼号了!” 刘基道:“是啊,这是天下人的悲哀。” 陆小东颓然坐倒在地,叹道:“这是我错了吗?”他提出的对策,在他看起来并不激烈,也切合实际,可到了朱元璋那里就马上完全变了性质。他建议扩大都察院职权,朱元璋却要允许锦衣卫诛杀对他有威胁的人;他建议鼓励百姓举报,允许百姓评议时政,朱元璋认为是在鼓励刁民造反;他建议从严治腐,朱元璋却是肆意用刑,完全不顾律例,几乎不讲证据;他建议加大对儒学的考察,朱元璋却是利用儒家思想牢牢控制住天下百姓官吏,让每一个人都做他的奴才。 刘基安慰道:“与你无关,这是朱元璋为了自己统治的稳固而使的手段罢了。我们都不过是他手里的棋子,随他怎么摆弄。你还是有自己的想法,可现在和以后的那些文人,恐怕大部分都只会趋炎附势,拍拍马屁,说说好话,甘愿做奴才,一心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了。” 所有一切好的出发点,一旦被权和利所利用,马上就变了性质!
陆小东长叹道:“权和利,真的就有那么重要吗?哎!” 刘基叹息着出去了。陆小东在地上怔了半天还没有起来。人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难道就是为了追寻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外在之物吗? 天黑了下来,狱卒又来送饭了。陆小东道:“卢兄,你说这人活着是为了什么?”狱卒叫卢根生,和陆小东已经非常熟了。 卢根生道:“活着就为了好好的活着,还能够为了什么。” 陆小东笑了笑:“那怎么样才叫好好的活着?” 卢根生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呢,只要家里老少都无病无痛的,没有什么事情要担心就足够了。” 陆小东赞许的点了点头:“你的要求还真简单。” 卢根生笑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狱卒,没有什么奢望。就算给我一个皇帝做,我想也不过是天天可以吃肉,有几十个老婆而已,没有什么好羡慕的。” 陆小东忍不住笑了。卢根生看来确实不太关心名利之事。对他来说,活着就是活着,没有什么好去想的。他是那种安于现状的人,你给他什么,他就接受,从来就不去计较,所以他很安心的活着,很安心的在这里当狱卒,没有别的奢望。 但其他人却不这么想,他们一生就为了名利财色忙碌,即使目前拥有的已经足够养活他们。那这些人是为了什么呢,大概一方面是为了子孙能够轻松些,另一方面也是自己在追求那个享受的过程。对他们来说,只有享受才是最重要的,人生就是一个享受的过程。不过这又有另外一个问题出来了:当他们都什么都经历过享受过的时候,他们还会对什么有兴趣?他们剩下的除了空虚,还有什么?看来人生的意义并不是获得身体上享受,那又是什么呢?是为了精神上的圆满吗?可怎么样才叫圆满?人的一生,最终要走向什么地方?人为什么要活在这里? 陆小东就这么在监牢里左思右想,越想越多,越想越糊涂。有了什么好的想法,他就拿笔在纸上记下来。过了几天又不满意,把那些纸撕得粉碎,重新开始想。有时候他保持一个姿势大半天不动,似有所思;有时候却又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卢根生看见,叹了一口气。他以为陆小东已经疯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有好好的官不去做,非要呆在牢房里受罪,最后还把自己逼疯了。当个小小的狱卒比一个疯癫的大官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这是卢根生得出的结论。他哪里知道,陆小东是不认可佛教(包括禅宗)、道家等对人生的看法,一心想要有所突破,才变得这么疯疯癫癫! 第四节 剧变 这一天,陆小东突然听到一声惨叫,接着惨叫声越来越多,接连不断的传了过来。在大牢里听见惨叫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次这么多人一齐嚎叫,看起来又出大事了。 好不容易卢根生来送饭了,陆小东忙问道:“卢兄,出了什么事了?” 卢根生叹道:“一个月之前,南京有个叫田玄的书生随口吟了一首诗,被周围经过的锦衣卫听见,锦衣卫说那个是反诗,是对我们大明不敬,大逆不道,于是就把田玄抓进了大牢。朱元璋知道后,就说要严惩,还说凡是敢写诗文讽刺、影射大明国和他的,都要抓起来严办。很多大人都上书劝谏,朱元璋不但不听,还把这些大人也抓了起来。现在锦衣卫在外面到处捕风捉影,随便抓人;在牢里就严刑逼供,非得说他们有同党,要他们供出同党。你刚才听到的,就是锦衣卫在逼供那些大人。” 陆小东拳头攥得紧紧的,瞪圆了眼睛,道:“你给我去找马鸣扬来,我倒要问问他,他怎么可以这么胡作非为、罔顾人命!” 卢根生苦笑道:“陆大人,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狱卒,哪里能够见到马大人。我的一个亲戚也是个读书人,平时老老实实的,见了人连话都不敢大声说,居然也被他们抓了进来,被打得不成人形了才放出去。哎,这都是个什么世道!” 陆小东烦躁的在牢房里走来走去,却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耳朵里不时传来惨叫,不知道有多少人惨遭折磨。他痛苦的拿自己的头去撞那墙,只有这样折磨自己,他心里才稍微感到好过一些。 他当然也知道,即使找了马鸣扬也不见得有多大的用处,但至少可以让他别冤枉那么多人,别那么严刑逼供,把人不当人。 几天之后,几个锦衣卫拖着一个气息奄奄、浑身血渍的人进来,扔到了陆小东对面的牢房。陆小东觉得这个人很是眼熟,仔细一看,怔在那里动弹不得:这个人居然是归志武!他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 陆小东呆呆的看着归志武。过了大半天,半死不活的归志武才哼了一声,手脚动了一动。陆小东关切的道:“归兄,归兄!” 正好卢根生进来送饭,陆小东道:“卢兄,你帮我去看看他。” 外面却有人道:“你们拿药给归志武敷上,好好的照顾他!” 说话的正是马鸣扬。陆小东看着马鸣扬,眼睛里都喷出了火来。如果他不是被关在牢房里,马鸣扬恐怕早已被他打成肉饼。现在陆小东只有怒喝:“马鸣扬,你还是不是人,对归志武也下这种毒手?” 马鸣扬居然有些伤感,低声道:“这也怪不得我,朱元璋亲自下令要抓他的。他拒捕,就成了这个样子。” 陆小东大骂道:“马鸣扬,有你的!这种禽兽不如的事你也做得出来?你他妈的就是一个屠夫!” 马鸣扬道:“陆兄,你说什么我都不怪你。你要怪就怪朱元璋,是他借这个文字狱来打击消灭对他不利的人。我无能为力。” “放你妈的狗屁!”陆小东怒道:“你给老子滚远点!” 马鸣扬叹了一声,看着归志武道:“你们好好照顾他。”他没有再看陆小东,慢慢走了出去。陆小东坐倒在地,看着如软泥一般的归志武,苦笑着道:“归兄,我对不起你啊!”当年是他带了归志武出来的,现在归志武成了这个样子,还不知道有没有命活着出去。想着想着,一行眼泪就顺着陆小东的脸颊流了出来。 过了几天,归志武才勉强可以喝下点粥,说几句话。 陆小东使劲砸自己的脑袋,恨不得一掌拍死了自己,也比困在这里看着他受罪强。 归志武勉强坐起来,用微弱的声音说道:“陆兄,你想不到我会来陪你吧?”他居然还笑了一笑。 陆小东看着他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心里一阵酸楚,哽咽着道:“归兄,是我对不起啊,我真不是人……” 归志武摇头道:“这不能够怪你,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你还记得在武昌时,有个人替我们算过一次命吗?我是注定了不能够善终的。现在我老婆和儿子都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要怪,只能够怪我自己,你三番四次的要我退隐,我却一直当做耳边风……” 陆小东心里难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归志武笑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一直太幼稚了。” 陆小东叹息了一声。他们都不过是朱元璋的棋子,现在胜负已分,棋子就再也没有了用处,反而会碍手碍脚。他是早就知道这个道理的,可知道又怎么样,不还是得眼睁睁的看着好友去死? 归志武道:“陆兄,如果我死了,你出去之后,就替我告诉我妹子,说我是战死的,不能够再照顾她了。陆兄,就拜托你替我照顾她了。我这个妹子,也是个命苦的人啊!哎……” 陆小东道:“归兄,你别这么说,你不会死的!”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6 首页 上一页 76 77 78 79 80 8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