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和意平日里温温和和的样子,看不出胆大包天,此时竟上前轻轻搂住了他,“你不知我不怕他,我只想带你走。”
鹤云程眼睛瞪大了两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在楚和意怀里寒声道:“我不想和你走。”
他听见萧璧鸣踩着木质地板的脚步声在庭前响起,语速都加快了几分,几乎是压着声音吼出来,他想讽刺,想打击楚和意,搜肠刮肚一阵,找不出什么词儿来,只好骂道:“楚公何以如此自以为是?”
“楚公以为自己是什么善人?口口声声要带我走,实则优柔寡断是你,佯装好人是你,监视着我踏上车马的人是你,理应在天都解决我的人还是你。”
“楚公现在却说要和我走,这话我不明白。”
他张了张嘴,却骂不出来了。
眼中波光粼粼,他只能在心里问: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出现。
楚和意摇摇头,神情有点悲凉,“我绝非善类。”
“初次见你其实不是在行至天都的路上。”
“是在寒燕的皇宫里。”
“鹤云程……”楚和意轻轻叫着他的名字,“其实我在一开始就救得了你的。”
鹤云程闻言摇头,神色果决,“我的命从一开始就没人救得了。”他自知推不开楚和意,只好往后几步同他拉开距离,他不知道楚和意是怎么进来的,但他只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就必然能不惊动皇帝出去,他神情冷冷的,好像从不曾被打动,“你快走,拿我的死讯去换个好官位。”
他抬起头,“多的不求你,只求你不要将我送回寒燕,寒燕不是我故乡。”
楚和意闻言一愣。
“把我扔在云烟泽故土的某一片荒野上,那儿的水会把我洗干净,我不再肮脏,我能睡个好觉。”
他说罢立在原地,直直地看向楚和意,等着他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哪想楚和意沉默片刻,咬咬牙,一把就打横抱起他。
楚和意下了决心,隐忍换不来他的注意,询问换不来他的首肯,甚至真心都换不来他的真心。
“云烟泽太远,我不去。你要是活着自己去。死在天都,就永远被埋在天都的土地里,下辈子还做天都人,天都的土里埋着中原六州所有冤死的骸骨,以后或许还会有燕玲十四州的。不仅这辈子干净不了,下辈子也一样,鹤云程你自己掂量不过来,跟我走。”
鹤云程心下一阵恐惧,他知道就算自己死在天都,寒燕的阴谋被识破,楚和意也有本事不惹一身骚地回到寒燕,该封官封官,该进爵进爵,但是如果和自己扯上了关系,萧璧鸣势必不会放过他,楚和意死脑筋得太彻底。
鹤云程离开寒燕后不久,黛姬病死在东襄王府,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牵挂,死亡对他来说不过是解脱,但是楚和意不一样,他是寒燕最意气风发的少年医官,又护国有功,他的前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果被自己拉进淤泥里,鹤云程会连死都死得不安宁,他不是妄图将月亮拉下九天的人,月亮不必为他而来,只要有月华偶尔淡淡地洒落在他的骸骨上,他都会因其纯洁,干净,不染尘埃而虔诚地祈祷。
他会祈祷月亮永远纯净,永远不要落下。
他一个劲地扑腾,以期楚和意能撒手,却没想到他稳稳地抱着自己,站在轩窗前,一条长腿踩上窗框就要跃出去。鹤云程的心好像坠到了谷底,因为他看见萧璧鸣已经站在了门口。
雨水
萧璧鸣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回来,鹤云程,到朕这里来。”
他说的极慢极清楚,一点也不慌张,那不是询问,不是请求,是一如既往的命令。
楚和意紧紧抱着鹤云程没有撒手,他一只脚已经踏上轩窗的边栏,后脚只要使劲一蹬就可以出去,他闻言只是略微回了个头看向萧璧鸣,神情淡漠。
他是一个好儿子,是一个好医官,是一个好臣子,此刻却大逆不道得天地不容。
他抱着鹤云程的姿势很巧妙,使他整个人都陷在自己怀里,没有反抗的余地。
萧璧鸣重复道:“朕说,回来,鹤云程。”鹤云程整个人被楚和意锢在怀里,他看不见鹤云程,只能依稀看到他从楚和意臂弯间飘散下的几缕发丝。
他感觉自己头脑里一阵轰鸣声,心头压着一股火,眯起眼睛看向楚和意,他会把这个医官杀了。
不仅要杀,还要先凌虐他,听着他哀声求饶,把他的皮肉一片一片削下来,就在太极殿里行刑,让他们都看着,剁碎了倒在乱葬岗喂乌鸦和雀儿,余一副骨头架子垂在岫云庭的门口,看看谁还敢觊觎鹤云程?
他寒声:“鹤云程……你知道他带你走不出皇城,别说皇城,你和他绝对踏不出岫云庭半步。”
“你手里握着他的命,鹤云程,现在自己回来,朕可以考虑怎么处置他。”
他说的极缓慢,话间给足了鹤云程考量的余地。
“你知道的,岫云庭里都是守卫,他只要带着你踏出去,朕保证他活不过半个时辰。”
鹤云程蜷在楚和意怀里,他不知道楚和意有没有万全的计策,但是知道他绝不乏谋略,既然做好了进来的准备,或许也就有全身而退的法子。
但他赌不起,他自己烂命一条,没法握着楚和意的命去赌。
因为怕掉下去,他使尽力气攥着楚和意的衣襟,攥得手指关节发白。
他在颤抖,在止不住的颤抖。
双方沉默半晌,那是萧璧鸣在给他做决定的时间,他大可以一声令下让守卫进来擒了楚和意,但他不要那样。
他要一个背叛者的忠诚,要一个违心者的献身,他要鹤云程心甘情愿地自己走来,他一向卑劣变态。
终于,鹤云程轻轻拽了拽楚和意的衣襟。
楚和意没应他,死死扣着他的肩膀。
他又拽了拽。
他努力挺直上半身,但是因为身子单薄,整个人被楚和意挡在,萧璧鸣看不出他在干什么。
他拽着楚和意的衣襟,身子向上够了够以同他视线大抵持平,他惊讶地发财楚和意的眼睛湿漉漉亮晶晶的,神情悲悯,好像一尊庙里供奉着的菩萨。
他抬头去寻找,认出了,那是爱,最赤诚的爱意。
他唇畔轻轻贴上楚和意的眼睛,那双眼睛不自觉的闭上,轻轻颤抖着,有一滴泪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掉下来,鹤云程温柔地顺着那滴泪轻吻着他的面颊,太温柔太虔诚,以至于像一个亲吻佛像的虔诚的信徒。
“和意,放我走吧。”他轻声说。
他惊讶于一个人的爱能这样隐忍,这样纯洁,这样克制,他是无际荒原上的流浪犬,寒霜在他身上留痕,曝暑和凌冽的风没有一刻不剜着他的躯体,然而终于叫他遇见传说中的温情,轻抚过他心上狰狞丑陋的疤,告诉他,他是这片无际荒原上最勇敢的小狗。
他居然很幸福地笑了,“和意,放我走吧。”他两袖空空,一无所有,无以为赠。
不要为我牺牲,不要让我再心怀愧疚,你一个人往前走吧。
他闭眸,感受到楚和意整个人僵立着,仍用最后一丝力气抵触着他的反抗,他轻轻跳下他的怀抱,洁白的绸缎在楚和意掌心停留了一二秒,被他死死握住。
鹤云程垂眸,自顾自往前走,他此刻才看清萧璧鸣脸上的神情,那是一种狩猎成功后独有的得意感和居高临下的自豪感。
他向鹤云程伸出双手。
轻轻说:“寒燕医官意图谋反,给朕拿下。”
他话音未落,鹤云程在他怀中神色猛地一变,“你说过不会处置他的!”
萧璧鸣轻轻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嫌恶地望着他身上那条缎子,随意道:“朕只说会考虑。”
“你应该知道的,”他危险而恶劣地俯身附在鹤云程的耳边,“从他双手碰到你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
鹤云程难以置信,他张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周身一阵恶寒,守卫已经从外面闯了进来,压着楚和意跪倒地上,他并不反抗,只是低垂着头颅。
鹤云程望着他,知道自己反应越大,只会越激起萧璧鸣杀死楚和意的怒意,呆呆地重复:“你说过不处置他的!”
他心脏剧烈跳动着,他下过诏狱,比谁都知晓里头的雷霆手段,五大三粗的人进去不消半天就被折磨得只差一口气,诏狱里头的人吃的是杀人的这碗饭,手段花样多到你想不出。
要死吗?他呆呆地想,连楚和意也要因为他死吗?
楚和意是因为喜欢他,所以被他害死的吗?
他一只手突然拽住萧璧鸣的衣袖,眼睛望着楚和意,不断地摇头:“不要……不要……”他声音呜咽稀碎,因为再无办法,以往的他还有运筹帷幄的资本,他所有仰仗全在一颗清醒的头脑,如今全然被萧璧鸣控制,他只能苦苦哀求。
萧璧鸣没回答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守卫们将楚和意拖到门口,他一只手死死地扣着鹤云程的肩膀,半逼迫着他看向众人拖拽着楚和意离去的方向。
他视线开始模糊,可是口中还不断呜咽着不要,呜咽逐渐转变为大叫,他就要飞奔过去,可是身体被萧璧鸣死死地按着,忽然间他只觉胸口一紧,恍若被掏心一般的疼痛,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就跪了下来,连萧璧鸣都没捞住他。
他喉头涌上一股腥甜温热的液体,难以抑制地自喉头涌上,又滴落在白袍之上,他感觉不仅是心口,连五脏六腑都好像被人死死攥着一样地剧烈疼痛,脑海中一片空白。
周围有呼喊声,一片嘈杂,他缓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自己吐血了。
然而他依旧记得绝不能害死楚和意,眼前一片黑,他跪在地上茫然地摸索着,不知是摸到了萧璧鸣的袍角还是衣襟,死死地抱着,情急之下脱口道:“别杀楚和意,别杀楚和意。”
意识到他的叮嘱或许不够,他终于绝望道:“我身中剧毒,你要我活,就别杀他!”
说罢他脑中的弦再也绷不住,昏死过去。
惊蛰
白瓷碗里勺子撞得叮当响,那药还温热着,萧璧鸣舀起一勺,勺子搅动药汁的瞬即翻腾上一股恐怖的苦味,气味顺着鼻子攥紧喉里都要引起一阵反胃,他将盛着黑褐色药汁的勺子放倒鹤云程的唇边,想要顺着唇隙灌进去,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灌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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