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的龙椅空无一人,隆康帝还未到。 陆湛跟两位大人见过礼,严信熟络地嘘寒问暖,足足换过两次茶,隆康帝这才从里间偏门走出来。 他穿着一身月白圆领道袍,未着冠,头发像道士一样用白玉簪子简单簪着。身形比之三年前更加消瘦,除了面色灰白,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几人见礼,山呼万岁。 隆康帝行到陆湛身前,亲自扶起他,“子平,回来就好!一去三年,你把西北护卫得很好,颇有乃父当年之风,朕心甚慰。” 镇国公陆挚年轻时叱咤风云,镇守山西宁夏一带,从无败绩,敌人闻风丧胆,送他绰号“常胜将军”。却不想9年前宁夏镇一役战败,5万将士全军覆没,镇国公陆挚一世英名尽悔。 真是世事难料。 隆康帝哀叹一声,拾阶而上,一挨到龙椅上,整个身子就像被人抽了骨头一般斜摊着,随手从桌案上拿起一块玉把玩, “子平,你给朕说说西北的近况。” “臣正有三事,启奏万岁。” “哦,快说与朕听。”隆康帝来了兴致,强撑着坐直了身体。 “蒙古两部不合,鞑靼部内乱,俺答汗自古无暇,我大军才在此战中侥幸获胜。臣启万岁,增加军需,勤加训练,以备蒙古两部不时侵扰扣边。” 隆康帝摩挲着手里的玉铭,时而举到鼻边嗅一下,似乎并没听到陆湛说什么,又好像在思考他所说之事,良久抬头问严信和徐资,“你们以为呢?” 徐资双手剪在袖口里,低着不语,隆康帝直接略过他,“严阁老,你说。” 严信胸有成竹,背脊挺得更直。 陆湛从西北回京,消息固然可信,但皇帝素来多疑,所以会有此一问。 严信最擅长察言观色,此时观隆康帝的表情他就知道该如何作答。 “老臣以为世子所言甚是,只是……大周自**以来,早在西北设置九边重镇,攻守呼应,一方有难,周围救援,西北的情况未必如世子所说那样急切。上个月,河北、河南、山西三省大雪,户部刚拨了100万两救灾银……所以扩充军备还需从长计议。” 徐资依旧低着头,不置可否。 陆湛沉默不语,好像严信反驳的不是他。 隆康帝注视陆湛,银色盔甲下是一具年轻热血的身体,还有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突然觉得,陆湛变了。 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陆湛了。 三年前那个棱角锋利的年轻人,不知经历了什么,棱角被磨平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 有些后悔派他去戍边,西北苦寒,能磋磨弱者,却也能铸造强者。 陆湛无疑就是那个强者。 隆康帝渐渐地拢了笑意,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玉铭,身子又重新摊到龙椅上,刚进来脸上那点笑意已经消失殆尽,显出帝王的杀伐果断之态。 世人皆以为隆康帝修仙炼丹,多年不理朝政,大权早就旁落到严信和陈忠手中,就连严信和陈忠自己也以为他们会左右大周。 只有隆康帝知道,他不想发生的事绝对不会发生,他想发生的事总会发生。 如今陆湛没按照预想的发展,他有些不满。 陆湛继续道,“还有一事,臣在西北三年,与鞑靼部交锋9次,每次他们都能全身而退,臣怀疑,大周内,必有人与之策应!” 这话无疑是平地起惊雷,整个乾清宫瞬间静到极致。 与鞑靼部有联系,那就是叛国通敌! 隆康帝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让人不禁联想到9年前的姚炳案。 过了半柱香时间依旧没人敢说话,隆康帝缓缓掀开眼皮,似乎刚刚只是睡着了,“两位爱卿,你们说说看。” 徐资这次动作比严信还快一步,噗通跪地,严信斜了他一眼也跟着跪下。 “万岁息怒。” 严信拱手,“老臣明日便让兵部调查此事,必定给万岁一个交代。” 徐资这时终于开口,“臣附议,严阁老处事公正,交给严阁老再合适不过。” 隆康帝睨着殿上的三人,一个是他宠信十几年,年逾花甲的首辅,一个是正值壮年却很少发表意见的次辅,一个是文韬武略的后生。再加上他身后虾腰立着的陈忠,这四个随便一人都可挑起风波。 总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他苦心经营的平衡似乎要被打破了。 良久,隆康帝打破沉默, “两位爱卿,子平去何处任职为好?” 严信和徐资官场沉浮多年,知道这才是今日叫他们来的真正目的。 徐资依旧不说话。 严信抓住机会表现,“启禀万岁,内阁、户部、吏部、兵部都无空缺,工部倒是缺一位治水的郎中,近两年黄河泛滥日益严重,多次改道,两岸百姓苦不堪言。如果世子能治理好黄河,功在千秋……” 啪! 隆康帝把手中的玉铭丢在桌上,严信立刻住了嘴。 “严信,这就是你给世子选的缺?五品的治水朗中?世子是朕的外甥,是朕长姐丹阳大长公主仅剩的血脉,他刚从西北那种苦寒之地立下赫赫战功回来,你竟然让他离开京城去治水?你安的什么心?再想!” 转而对陆湛道,“子平,你放心,才五品,朕断不会让你做治水朗中。” 陆湛面色无波:“臣不才,但凭万岁做主。”
隆康帝没等到想要的答案,心里就有点不上不下的。陆湛去西北之前也只是正五品的员外郎,他发作一番,无非是想表示对陆湛的重视。 但是陆湛这个态度,就,有点不太领情。 殿里烧着地龙,严信依旧吓出一身冷汗,赶紧道,“万岁所言甚是,是老臣思虑不周,老臣再想想。” 这是嫌品级低了。 伴君如伴虎,前一刻风平浪静,下一刻平地起波澜。再看徐资,依旧低头,洗耳恭听。 往日看他这个表情,严信就来气,今日却有点羡慕他了。 严信用袖子擦擦汗,继续道,“礼部左侍郎前几日致仕,世子可补这个缺,正三品,主要负责礼部祠祭清吏司,掌管吉礼、凶礼等事务。万岁,您看这个如何?” “礼部左侍郎。” 隆康帝念出了声,又捡起桌上的玉铭,一边摩挲一边留意陆湛的脸色。 正三品礼部左侍郎,再进一步就是正二品礼部尚书,虽没实权,但有前途,不算委屈了陆湛。 隆康帝很满意,这个缺既能表示他的亲情,又能避免陆湛参与重要的军国大事。 “子平,你觉得如何?” 说到这里,陆湛心中澄澈,隆康帝压根不会对他委以重任,三年前让他去西北,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大周能打仗的将军就那么几个。 严信觉得陆湛会接受,正三品礼部左侍郎,再进一步就是礼部尚书,前途无量,但他了解隆康帝,绝对不会让陆湛做到尚书。 徐资两只手在袖子里打架,如今严信把持内阁、户部、吏部、兵部几个重要衙门,他说不缺除了隆康帝,谁都插不进去,问题是隆康帝显然不想让陆湛领个实缺。 说句良心话,陆湛文治武功,朝廷上这些差事,他都能做得,就是进内阁也绰绰有余。 错就错在他是太后的外甥。 隆康帝此时正兴致勃勃地看着陆湛,久居上位者,他最喜欢看别人不满意却又不能拿他怎么样的表情。 但这次他失望了,陆湛好看的凤目毫无波澜。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陆湛磕头谢恩时,陆湛拱手。 作者有话要说: 大明惯例:文官出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武将出任都察院右都御史,都是都察院老大,一般只有一个。
第4章 第四章 仁寿宫。 镇国公陆挚陪在张太后身后,克制又隐忍,想往门口看又不敢,只低头时不时地偷瞄几眼。 张太后将最后一支含苞待放的白色玉兰插入胆瓶之中,调整位置,与主枝条上正盛的两朵玉兰相得益彰,这才看向陆挚。 “女史已经禀过,湛儿正在来仁寿宫的路上,你急什么?莫非你做父亲的想到门口迎接不成?” “母后恕罪,儿臣等得。”陆挚低头恭敬道,被张太后一语戳破心思,四十几岁的人闹了个大红脸。是他太想儿子了,在太后面前失了礼仪。 张太后知他口是心非,见儿子心切,也懒得拆穿他,净手后回到座位。 片刻后,女史打帘,身穿银甲披红的郎君阔步迈进殿门,陆湛行礼,“孙儿见过外祖母。”随后瞥见站在一旁穿着崭新常服的镇国公,拱拱手,算是见过。 张太后笑得慈善,抬手招呼他,“无须多礼,湛儿快过来,让外祖母看看你。” 她保养得益,60多岁的人,容光焕发,目光矍铄,身体健朗。 陆湛卸下头盔,“湛儿不孝,让外祖母挂心了!” 儿时,他经常把母亲和外祖母认错。丹阳大长公主是张太后唯一的女儿,容貌肖似。 大一点就发现二人截然不同。外祖母雷厉风行,果断专行不输男子,面容不怒而威。他母亲性情温顺,温婉贤淑,眉间自带笑意。 “虎父无犬子,你母亲泉下有知,必会以你为傲。”张太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手顺着他的肩膀,滑到他的面颊。 许是刚从战场回来,陆湛周身煞气,唯独酷似丹阳的一对凤眼,微微上扬,瞧着有几分烟火气,恍若战神下凡,器宇轩昂。 她这个外孙太出众了,难怪隆康帝对他多有防范。 “孙儿领命戍边卫国,必竭尽所能,不负帝望。” 张太后放下手,眼神眺向殿门外的远方,叹息道,“皇帝只顾修仙练丹,大把银子都用来修建道观,早把国家大事置之度外。我与俺答汗打了半辈子交道,了解他的为人。他此时撤兵无非不想正面与你迎战,如今你回京,不出一年,他必会举兵再犯我大周,大周危矣!” 陆湛听得心惊胆战,这番话正是他想说的,隆康帝和严信却充耳不闻。 朝堂上他说得委婉,外祖母一语切中要害。 镇国公一对大眼咕噜着,心底早掀起惊涛骇浪,陆湛在前朝的应对早传过来,他没想到这一层。 太后果然还是太后,还政20年也依然能一眼看透时局。 只是西北局势凶险至此了?皇帝还在忙着炼丹,怪不得太后当年不愿把御龙之权交到隆康帝手中…… 只听太后又道,“不提这些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哀家也不问政事多年,听闻你进宫路上遇见了沈若。” “沈若?她怎敢……” 听到这个名字,镇国公仍然难掩激动,说到一半反应过来是太后宫中,又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呛得他一顿猛咳。有女史奉上清茶,他一连灌了两口才缓过来。 陆湛倒是没什么表情,只道,“刚好遇到。” 张太后睨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面无表情的俊脸上找出破绽,逡巡片刻无果,才道,“我观此女坚韧有谋略,并非池中物,日后必成大器。她隐受流言蜚语,所图一定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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