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云除了每日做做家务,也会做做自己的事。 裴渊的书房很大,他在一头看书,晚云便会在另一头摆弄纸墨。 每每抬眼,裴渊总能瞥见她聚精会神地趴在案上,似乎正用笔在纸上胡乱画着什么。 她拿笔的姿势,着实不像话。都八岁了,还不曾开蒙。 至于那画上画的是什么,裴渊不感兴趣。他觉得,大不了就是些孩童的涂鸦。 不过有一次他走到那边的书架去取书,晚云发现他走过来,神色一度惊惶,即刻把案上的纸都收了起来。 裴渊的眉梢微微挑起。 怕他看到么?为何会怕? 他取了书,转身离开,却越想越是不平。 这是他的宅子。在他的地盘里,竟还有不能被他看到的事,简直岂有此理。 于是到了下一次,趁晚云不备,他眼疾手快,将边上几张画拿起来看。 “还我!”晚云随即跳起来。 裴渊自是不会还。 他的个子比晚云高出许多,还练武,只消伸出一只手,就让她的猫爪子够不上。她还企图扯裴渊的衣裳,这个更容易,只消瞥去一个清凌凌的眼神,就能将她制止。 可她的画可谓“高深莫测”,裴渊蹙起眉头看了好一会,才看明白上头画的鬼画符。 画了个鬼无常,站在路边问过路人有没有一把小刀。有的话就放行,没有就被吃掉。少年见状,立刻跪在一个女童面前,哭着求她把小刀归还。 她不会写字,画了好几幅才把事情说清楚。 裴渊转头看向晚云,却见她躲在了书架后面,探出半边脑袋,一张小脸要多苦闷有多苦闷。 与他对视片刻,晚云终究还是慢吞吞地走出来。 毕竟母亲还说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画上是何意?”他问。 晚云咬咬唇,不答反问:“阿兄为什么扔掉我送你的短刀。” 裴渊一怔,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临走那日送的短刀。 “我不曾扔。”他说。 “可我在院子边上捡到了。”她委屈道,说罢,从怀里将那短刀取了出来。 裴渊的目光定了定。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确好一阵子没见到这把短刀了。
第15章 春来(十五) 这就成了疑案了。 裴渊确实什么也没有做,至于怎么到了那里,只有老天才知道。 他没什么好解释的,只重复道:“我确实不曾扔过。”说罢,把画还给她,“你若有想法当直接了当地告诉我,不必憋着。” 她小声嘀咕着:“你那样凶,我不敢说。” 裴渊自问从未认真凶过她,只是他并不喜欢与人废话。 他没有反驳,只注视她片刻,道:“你心中有话,也不大喜欢直说,是么?” 晚云瞥了瞥他,少顷,道:“有些是,有些不是。” 还算诚实。裴渊心想。 “我教你读书写字吧。”他说,“日后你若有不想说出来的话,便写出来,能读能写,对你也大有益处。” 读书写字? 晚云怔了怔。 裴渊教晚云读书写字,确实对她大有益处。会读写的人,就算给别人当侍婢,也至少能得些侍读之类的轻活,而不必去做苦役。 更现实的是,学问是个极其耗神的东西,大约能排解掉她的精力,堵住她的嘴。 后面这层心机裴渊不会说,只提了前面一条。晚云听罢能当个书童,心里慢慢有了憧憬。阿兄现在没有书童,日后总会用到吧?他读书那样辛苦,吃好喝好是必须的,她在一旁伺候着,偶尔沾点儿也无碍吧? 她暗自窃笑,爽快地答应了。 裴渊挑了本诗经给她当开蒙的书,问她想学哪首。 她不识字,便随意翻到一页,道:“便从这首开始。” 裴渊看了看,是《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偏偏挑了一首难的,上面的字都不简单。 裴渊自幼熟读经典,这等文章,已经好久不曾正经读过。不过看晚云端端正正地坐到案前,绷起一张小脸,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他也不禁认真起来。 他读一句,她便跟着读一句,而后抄写认字,熟背下来。 裴渊仍记得自己在识字的时候,没少挨过戒尺打手心。这样的方法确实让人委屈,可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更有效的方法。于是每回晚云写错,就也会被他罚抄和打手心。 秉着当日事当日了的规矩,无论多晚,裴渊都会等她把字罚完。有时为了一小段文章,他会陪她罚到天亮。 裴渊以为,照晚云的性情,她会哭鼻子。可是没有。那小脸只是有些委屈,即便蹙着眉,也总会认命地把字写完。 她是很好的学生,能吃苦。裴渊惊讶地想,若她当年与自己一同上学,恐怕师父会更喜欢她。 至于那短刀的事,裴渊在六儿那里得知了缘由。 “那短刀么?”六儿一拍脑袋,想起来,“我那日为公子收拾书房,见此物其貌不扬,以为是公子从杂物房里取来临时用一用的,便打算放回去。许是那时怀里抱着的物件太多,在院中落下了,公子捡到了?” 说着,他神色变得讪讪,赔笑道:“小人不知那是公子的要紧之物,公子恕罪……” “不是什么要紧之物。”裴渊打断,淡淡道,“随便问问罢了。”
第16章 春来(十六) “阿兄,”有一日,晚云忽而向裴渊问道,“我母亲去世时,说她要去寻父亲,也不知她找到不曾?” 裴渊听得这话,有些诧异。 他手上正摆弄着一瓶药膏。天气转暖,山里的虫子多了起来。晚云的手背上被咬了一串红点,裴渊教她习字的时候发现了,就将药膏取了来。 “为何突然这般问。”裴渊用一根竹签将药膏挑出来,抹在她手背上。 那药膏的味道不太好,晚云嗅了嗅,皱了皱鼻子,但还是用手指抹匀开来。 “便是我刚才读《葛生》想到的,”晚云道,“我母亲思念我父亲之时,也是这般模样。” 裴渊看着她,少顷,道:“你母亲和你父亲,十分恩爱么?” 晚云却道:“那是自然,若不恩爱,怎可做父亲和母亲?” 是么?裴渊的唇边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没有说话。 晚云却自顾地思索,少顷,轻声道:“她那样诚心,老天必定帮她,一定找着了才对。” 夜风徐徐,窗外挂着一轮明月。 月色皎洁,落在她水灵灵的眼里,像照亮了一汪清泉。 裴渊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说下去,收起药膏:“擦好了便写字,我方才给你的那几个字,每个抄五十遍。” 如晚云所盼望,三月来临,天气转暖。 外面的山上,繁花遍野,明媚宜人。 这山中因为野兽横行,再大胆的人也不敢踏足。晚云却喜欢看花,每天都求着裴渊带她出去转一转。 “可宅中的桃树怎还光秃秃的?”晚云不解地问裴渊,“它从前开过么?” “会开的。”他指指一棵桃树上冒出的青蕾,道,“也许再过上半个月,便可看到花了。” 晚云望着那枝头,若有所思。 此后,每一天,裴渊都会发现晚云在院子里伺候那些桃树,给它们松土除草,甚至还会忍痛割爱,将她的肉汤分出一勺来,给其中一棵花苞结得最多的桃树浇在根上。 裴渊不解:“你这是做甚?” “供花神。”晚云认真道,“我父亲从前说过,若想要花树快些开花,就要用肉汤来讨好,花神高兴了,花便开了。” 裴渊暗笑。 这女童,有时一副贼精的模样,有时却傻得不得了,这等诓骗小儿的言语都深信不疑。 不过她的愿望也的确实现得很快。 十日之后,裴渊早早起来,打算到附近的山谷里去打一只野鸡回来。出门的时候,他发现,那棵桃树竟然真的开花了。 粉白的花朵开了一树,像云霞一般。 裴渊想叫晚云来看,忽而想到这个时辰,她必然还在睡懒觉,于是也不出声,径自关好院门,走出去。 但等他带着一只野鸡回来的时候,发现那院门敞开着。 门前站着六儿。 他张望着,见到裴渊,如释重负,急忙上前:“公子可回来了!快进门去,先生来到,发现这宅子里竟有个女童,正大发雷霆!” 师父?裴渊望着洞开的大门,心头一沉。
第17章 春来(十七) 裴渊最担心的事,到底发生了。 他走进院子里,师父岳浩然就坐在堂上。 晚云则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惶恐。见到裴渊,她如遇救星。想跑上前来,却似乎又害怕岳浩然,只能站在原处。 裴渊神色平静,走上前,向岳浩然一礼:“师父。” 岳浩然沉着脸,盯着裴渊,少顷,道:“我临走前交代过你,这宅中只许留你一人,可还记得?” “记得。”裴渊道。 岳浩然颔首,冷冷道:“将他按住,拿鞭子来。” 左右随即上前,将裴渊的上衣脱了,而后,将一只鞭子交到岳浩然手中。 裴渊自觉地抱着柱子,等待着鞭子落下,不期然地,发现晚云仍然站在原地。 她望着他,怔怔地,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眼睛里满是惊恐。 “云儿。”裴渊第一次唤她的小名,道,“你出去吧。” 晚云仍怔怔的,一步也不挪:“他们要做甚?” 话音才落,已然有了答案。 岳浩然站在裴渊身后,鞭子挥过来,头一下,就将他的背上打得皮开肉绽。 一声尖利的叫声突然传来。 晚云冲过来,抱着裴渊,挡在他的身后。 裴渊没料到她竟会做出这般举动来,忙喝道:“你让开!” 晚云却已经吓懵了,一边哭一边颤抖,可依然抱着他,一动不动。 岳浩然见得如此,神色更加阴沉。 “我与你说过,三思而后行。”他冷冷道,“你若不听,就须得付出代价。” 说罢,手上的鞭子再度抽出去,全然不曾因为晚云的搅局而停下。 晚云的背上瞬时衣裳开裂,她疼得浑身蜷起来,却依旧没有放开裴渊。 裴渊心头焦急,当再度听到皮鞭破空而来的声音,他大喝一声:“住手!” 这两个字,十分清晰。 堂上的人都愣住,岳浩然也怔了怔。 裴渊向来对师父言听计从。不曾反抗。 他眯了眯眼,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裴渊将啼哭不止的晚云拉到身后,冷冷道:“我让你住手。错都是我犯下的,你要打的是我,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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