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令众人更加惊愕。 “公子!”六儿连忙上前挡在二人中间,向裴渊劝道,“公子忘了夫人的交代,不可忤逆!” 说罢,他扑通一声跪在岳浩然面前,不住磕头:“先生!是小人眼拙,不曾发觉公子在这宅中收留他人,以致公子犯下大错!先生要责罚,便责罚小人……” 话没说完,岳浩然已经一脚将他踹开。 他看着裴渊,已然怒极。 只听“锵”一声,寒光闪过,剑刃出鞘。 裴渊猛地推开晚云,剑锋恰恰没入她方才倚着的柱子上。 可下一瞬,裴渊突然一记扫腿劈来。岳浩然始料未及,一下脱手,后仰倒地。 而裴渊已经反手抽出长剑,剑锋转眼架在他的咽喉上。 须臾之间,胜负已定。 众人目瞪口呆,跌坐在地上的晚云也睁大眼睛,似乎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哭泣。 岳浩然喘着气,难以置信地望着裴渊。
第18章 春来(十八) 裴渊依旧冷峻,赤着的上身,带着少年人的白皙单薄,可肌肉却结实流畅,颇有气力。 二人两相逼视,各不说话。 岳浩然手下的人看着二人对峙,更是大气不敢出,堂上一时鸦雀无声。 岳浩然冷笑一声,徐徐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怎不把剑再递一递?不敢杀我么?你杀过人么?知道怎么杀么?” 说罢,他的神色突然一敛,大声喝道:“孽障!你的一切是我给的!你的武艺、学识乃至你的性命,都是我给的!若不是我,你不过是个废物,弃子!没人要的杂种!” 他步步逼近,裴渊的脸色登时发白,双拳紧攥,眼中迸发出了浓烈的杀意。 晚云听得出那话中的不堪。她痛心、愤懑,却也害怕。紧张的态势一触即发,可一旦动起手了,对方人多势众,阿兄又当如何是好? “阿兄。”她不由得轻声呢喃,轻轻环住他的手臂。说不清是要阻拦他还是保护他,晚云只想叫他知道,阿兄还有我啊! 可裴渊并未动手。相反,他闭了闭眼,倏尔回复了平静。 他把剑扔回到了岳浩然的脚边:“你错了。你的一切才是我给的。若不是我,你不过州学里的教书先生。如今身为我师,教授我武艺、学识,护我性命,皆是你的职责所在。你做了你该做的事,我也不曾亏待你,想必,我父亲给你发的俸禄还算及时,对么?” 他的目光冷若冰霜:“现在,收起你的物什,滚出我的屋宅。” 岳浩然盯着他,面青如铁。 裴渊与他对视,毫不退让。 他的内心翻涌起巨大的力量,在这一瞬间战胜所有的质疑和桎梏。 岳浩然虽震怒不已,却倏而明白过来,裴渊已经不再受控。 他终究姓裴,不是岳家人。 陡然认清了事实,岳浩然狼狈不堪。有那么一瞬,他露出一丝无助和悲悯。可也只有那么一瞬间,一切都消失殆尽。 他努力保持最后的尊严,站直了身子,拂袖而去。 看着众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裴渊只觉力气一下被抽干,虚脱地跌坐在地上。 刹那间,屋外鸟鸣阵阵,凉风习习,他似乎第一回 听见这些声音,也似乎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心跳、呼吸。他感到自由和满足。 晚云被吓坏了,一边哭一边打抖,怎么也止不住。她连忙跑到裴渊的身边,正要开口,却见他正望着门外流泪。 泪水无声地沿着精致的脸颊淌下来,眼睛和鼻子红红的,哽咽着,似悲伤至极,却又似带着笑意。 “阿兄……”晚云对这一切仍然茫然无措,也跟着哭起来,扯扯他的衣角,“你怎么了……” 裴渊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少顷,转回头来。 “你方才不该那样。”他不由得放缓了语气,“那是我的事,无须你来挡。” 提到方才,晚云又变得泪眼汪汪。 “我不要阿兄挨打……”她又难过又倔强,哭着说,“阿兄的事便是我的事……阿兄那样好……我不要阿兄挨打……” 裴渊看着她,唇边浮起一抹苦笑。 心中长叹一口气。 没想到,这世界上最在乎他有没有在受苦的人,竟是这么个萍水相逢的陌路女童。 “你背上的伤,疼么?”他沉默片刻,摸摸她的头发,“走,我带你去上药。”
第19章 春来(十九) 裴渊卧室的窗外,一树桃花也开了。 风吹过,花瓣飘过窗棂,散落在案上,星星点点。 晚云的衣裳厚,岳浩然的鞭子虽然划破了衣裳,却不曾触及皮肉,只在那背上留下一道红痕。 见她无事,裴渊松一口气。他知道岳浩然到底是留了些气力,没有真下狠手,否则晚云不会只有这点伤。 他赶紧走出门去,让她把衣裳穿好。 相较之下,裴渊的伤则更严重些。 晚云给他看的时候,只见上面几道血痕交错,触目惊心,不由地又哭了起来。 “阿兄……”晚云擦着眼泪抽泣,肩膀一耸一耸,“那人真坏……他不是你的师父么……为何这般待你?” 裴渊趴在榻上,目光平静:“他其实不坏,并且,他是我舅父。” 听得这话,晚云更是诧异,瞪起眼睛:“舅父?” “他只许我叫他师父。”裴渊道,“我母亲将我托付给他,但他恨我。” 晚云不大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却隐隐明白了,他家中大约跟自己家中很不一样。 “阿兄的父亲和母亲,也都不在了么?”少顷,她小心翼翼问道。 “在。”提到他们,裴渊苦笑,“可与不在了也无甚区别。” 晚云仍然不明白,还想再问,裴渊指指一旁的案上:“替我上药。” 这药膏,味道比上次治虫咬的味道更不好。 尽管晚云动作很轻,但裴渊仍然能感觉到皮肤上辣辣的剧痛。 晚云给他上好了,发现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褥,脸色发白。 她吃一惊,忙问:“阿兄的伤很疼么?” 裴渊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是头疼?” “头疼?”晚云不解。 “老毛病了。”裴渊没有解释,翻身下床,踉踉跄跄地往屋外去。 “阿兄要去哪里?”晚云焦急地问,“阿兄身上还有伤啊!” 裴渊的力气都用在行走上,没有余力同她解释。 刚走到院子里,腋下忽而钻出个脑袋,将他半边身子架住。晚云仰着一张写满义气的脸,道,“阿兄要去哪儿?说!” 裴渊心下失笑。虚虚一指,指向里院子两百步的寒潭。 还别说,有了晚云的帮忙,他至少不担心摔倒。 寒潭边上有百尺悬瀑,瀑布下有一凹槽,正好容一人打坐。 裴渊头痛欲裂,呢喃了一声“回去”,就迷迷糊糊地摸进去,调息打坐。 这寒潭之水有止痛功效,虽说寒毒伤身,可比起天杀的头疾,这点寒毒不算什么。 他这头疾发作时如排山倒海,脑壳子就裂开一样。他的全部意识里只有微弱的呼吸,还有一点光,他仿佛看到了母亲。 她坐在一片光辉里,有绝美的容颜,声音也极尽温柔,“阿渊。”她浅笑着向他招手,“来母亲这儿。” 他踌躇不前。随着头痛一点点散去,意识一点点回归,他越发明白这不可能。母亲疯了,怀胎十月时身中剧毒,也让他落下永久的头疾,至今药石无治。 “阿渊,你怎么不过来?连你也要抛弃母亲么?”她一点点唤着,“阿渊,阿渊,阿渊……” “阿兄!”声音陡然变换,裴渊倏尔从晕厥中苏醒。 他眯了眯被寒潭水冲刷得模糊的眼睛,借着朦胧的月色,看清女童湿漉漉的脑袋。 意识渐渐清晰,他有气无力地说,“不是叫你回去么?” 晚云却有些恼,“幸好我没听,要不是我守着,阿兄差点滑水里去了。” 裴渊垂眸打量,他的位置确实不正,歪在了凹槽边上,晚云死死地堵在寒潭跟他之间,就是为了防止他滑水里去。 其实无碍,他偶尔确实会掉进去。可他水性好,淹不死。 “阿兄,你好了么?我冷。” 裴渊这才听出来她的声音打颤。这寒潭水于常人而言,是要命的寒冷,何况还是在早春时节。 裴渊倏尔清醒,立马带她回院子去,让她换了干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地盖得严严实实,又点起炭盆,把他自己哄得直冒热汗。 可即便如此,晚云依旧不停打颤,小脸惨白,嘴唇紫的厉害,嘴里嘀咕着什么。 裴渊凑上前,听见断断续续的话,“阿兄……危险……那老妖,他有鞭子。” 裴渊愣了愣,拿鞭子老妖……是师父吗? 裴渊用遍屋子里的药,晚云仍不见好转。他静不下来,在床前守到天亮,让刚上山来的六儿到城里请大夫。 六儿没有耽搁,过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他面露难色,指了指屋子外的人,“公子,小人没想到遇见了……” 裴渊出去,眼见一位灰衣长者手执斗笠,站在院子里,对他打量片刻,问:“足下是裴家九郎?” 裴渊亦倍感诧异,“文公?” 长者垂眸点了点头:“听闻九郎收养了一个孤女,姓常名晚云,可有此事?” 裴渊微微侧目,六儿红着脸垂下头去:“文公问,小人不好不答。”
第20章 春来(二十) 晚云昏睡了一天一夜才苏醒过来, 月光如水,洒下一片清辉。少年坐在清辉里,眉间一点愁思。 “阿兄……”她轻声唤。 裴渊踱步来,坐在床边。她的脸烧的红扑扑的。裴渊拿汗巾替她擦汗。他不曾照顾过别人,可事到当头,一切举动变得十分自然。 “饿么?”他问,“六儿带了枣糕来。” 晚云在脑袋里想象枣糕的模样。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于是摇摇头,“阿兄替我留着,等我好了再吃。” 那是自然,他从来不爱吃这东西。 “阿兄,”晚云觉得今日的裴渊特别亲近,忍不住想同他多说话,“刚才好像有人扎我来着。扎那时挺疼的,现在不觉得了。是我做梦么?” 裴渊摇摇头:“我请了大夫,他给你施了针。” 晚云眨巴眨巴眼睛:“阿兄让大夫瞧过头疾了?好些了?” 裴渊不说话,只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又转而探了探额头的温度。降下来些,可依然烫。 ──“这丫头伤了根本,需得好生调养。” 他想起文公的话。 ──“常公乃我之挚友,在临死前已经修书于我,让我收养他们的独女晚云。怎料我接连远行,辗转数月才收到信。赶到常家时,已经人去楼空。” 裴渊恍然大悟。晚云刚来时,确实曾提及父母将她托付于一文姓友人,没想到竟然是仁济堂掌门文谦。此人亦是他父亲的友人,他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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