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谢,名九尘,家住朱雀街二号。”谢九尘道,“银两你慢慢用,不急着还,倘若不够,可去谢府找我。”
蓝西峰用手擦净泪痕:“谢公子高德,帮我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仁至义尽,我又怎能再找公子要钱?对了,我叫蓝西峰,公子直呼我的名字即可。”
谢九尘无意窥探蓝西峰的隐私,但听他方才所言,似有不平之意,谢九尘还是问了:“蓝公子,你说你的手被恶人所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蓝西峰请谢九尘到里屋,用家中最好的茶杯,给他倒了一杯粗茶,二人落座,蓝西峰叹了一口气,将自身经历娓娓道来。
蓝西峰今年三十三,花溪城人士,八岁拜师学木工,十六岁出师,在左邻右舍中接些木工活,慢慢也有了点名气,日子过得虽不富足,但也不算拮据。
十七岁那年,他娶了邻家妹妹,妻子针线活做得好,夫妻一起生活,虽无浓烈爱意,但也过得幸福平和。
但妻子身娇体弱,二人成婚多年,妻子腹中都没有动静。她将责任全赖在自己身上,劝蓝西峰纳妾,可二人的日子过得刚刚好,再多一人,蓝西峰真怕捉襟见肘。他的父母早逝,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哥哥各有所出,有子有女。蓝西峰想,他与妻子无所出,应当也算不上不孝吧。
于是他反过来宽慰妻子,没有孩子也没关系,反而还能过得轻松一些。
蓝西峰三十岁那年,妻子因病去世,蓝西峰悲痛数日,亲自给妻子做了一口精美棺材。丧葬过后,日子还是要继续,他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木工活,一个人去送货,渐渐地,也就习惯一个人的日子了。
三个月前,一单生意找上了蓝西峰,此单报酬之重,利润之丰,让蓝西峰十分心动。但这单生意需要用到百年松木,百年松木难得,却并非不可得。花溪城城外十里处,就长了几棵巨大松树。
可是未经允许,砍伐百年松木,是违反朝廷律例的罪行。蓝西峰与出价人商谈此事,出价人坦言:若百年松木随处可得,我们也不会出这么高的价钱了,古往今来,想要获得巨利,必然要冒险,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懂吗?
犹豫、动心、退缩、贪婪、迟疑……种种情绪笼罩了蓝西峰,最后,他毅然决定,放手一搏。就做这么一次,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摸摸地去,不会有事的,他这样安慰自己。做完这一单,他未来三年皆可衣食无忧。
他做了二十五年的木工活,这么多年里,最多只在过年的时候能歇息几日,其余时间风雨不停,带病也要坚持,他累了。为了生计,为了银两,为了那份安心,他已经跋涉得太久了。
那夜,蓝西峰带上砍树工具,步行十里路,寻到了百年松树。他砍下所需木料,将木料堆放在斗车上,寻了个隐蔽山洞歇了一夜,等到第二日,他用水泥、沙土、棉花等物遮盖木料,推着斗车返回花溪城。
到了检查处,蓝西峰用银两“孝敬”了守城的士卒,说自己赶着回去做工,问大爷们可否快一些,行个方便。
士卒们收了银两,脸上带笑,随意检查了几下,就让蓝西峰进城了。
蓝西峰认为,只要回到家中,接下来便顺顺利利,再无阻碍了。他加快脚步,推着斗车回到家中,关上屋门的那一刻,他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下。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门口就传来了重重的敲门声。
蓝西峰连忙将斗车推到角落,用茅草草草盖住,高声问道:“外面是何人?”
“捕快,开门!”
蓝西峰喝完了一整杯茶,道:“等进了衙门,看见郭星的时候,我才知道,从一开始,这单生意就是一个陷阱。”
郭星是花溪城的知府。谢九尘问:“此话怎讲?”
原来啊,郭星新官上任的时候,曾经找了十几名木匠,蓝西峰亦在其中。郭星要他们一同建造一座气派的木质假山,要精细入厘,要栩栩如生,还要有流水运转。但那时蓝西峰刚刚丧妻,正是失意之时,实在没有精力做这种大活。他委婉地向郭星提出,恐怕他不能胜任,可郭星却强行让他留下,必须参与建造。
民怎能与官斗?蓝西峰无法,只好留下来,但他心不在焉,亡妻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现在脑海中,一日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一切只凭经验,谈不上技巧,更谈不上心血。
三个多月前,郭府的假山轰然倒塌,郭星震怒,找了城中经验丰富的木匠查看,才知道差子出在了假山里头的滚轮上面,而这滚轮,主要是由蓝西峰制作的。
郭星心胸狭窄,岂能容忍此事?于是他想了个恶毒法子,将蓝西峰送到了衙门里头,任他处置。
这桩生意,就是郭星的手笔。
按照大周律例,私自伐树者,轻则杖责二十,处以一定罚款,重则杖责六十,□□半月。可那郭星却说蓝西峰私砍百年松树,罪大恶极,杖责六十都算轻罚,他道,古树生长不易,定要重罚蓝西峰,以儆效尤。郭星不由分说,命人砍下了蓝西峰的左臂。
蓝西峰失去左臂,便失去了二十多年的木匠经验,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本领。天茫茫,大地苍凉,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现在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完整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蓝西峰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行尸走肉了三个月,将家中的银两花光之后,心想,也到了该死的日子了。
然后,他就遇见了谢九尘。
蓝西峰道:“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你。若不是你出手相救,此刻我已经命丧黄泉了。若不是你告诉我,单手也可以做木匠,我也难再有生的念头。”
花溪城的知府……竟然是这样是非不分、胡作非为的人吗?谢九尘收敛心神,对蓝西峰道:“不必再言谢,只要你好好活着,便算是我积功德了。”
二人又聊了几句,谢九尘看着窗外斜阳,起身告辞:“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蓝西峰将谢九尘送出门外,将那枝假花递给了他,道:“公子,这是你做的,你带走吧。”
“不必了,用的是你的木料,还是你留着吧。”谢九尘轻轻一笑,“时常看着,莫再萌生死意了。”
蓝西峰目送谢九尘远去,他右手执花,左边的袖子空荡荡地在风中翻飞,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不知该飞往何处。
西落的太阳映在青砖灰墙上,荡出琥珀色的光芒,谢九尘翩然而去,影子在地上摇曳,似在云端行走。直到谢九尘走出巷口了,蓝西峰仍驻足远眺,久久不能回神,心想: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第5章 罗汉
好人难觅,好物更难得。
赵瑥面前放着一个打开的银盒,盒子里有十八尊雕刻罗汉,坐鹿罗汉清高自傲,欢喜罗汉喜气洋洋,举钵罗汉慈悲为怀,托塔罗汉威严肃穆,静坐罗汉祥和安谧,过江罗汉普度众生,骑象罗汉轩昂致远,笑狮罗汉魁梧庄严,探手罗汉呵欠伸腰,芭蕉罗汉仙风道骨……个个坦露胸膛,脸面映尽人间诙谐貌。虽然都只是小小一个,但铜银为里金箔镀身,技艺精湛刻画入微,每一个都分量十足。
而梁十金手上有整整一套。
梁十金笑得开怀,问:“赵兄,你看这套古玩怎么样?”
赵瑥不动声色,字字落沉:“好是好,但依我看来,这并非古玩。”
梁十金脸色稍变:“怎么可能?这可是我的祖父留给我的,他死前曾与我说过,这套十八罗汉乃前朝之物,起码有四百年的历史。”
赵瑥神情未变,微微摇头:“若赵兄不信我,大可请陶先生来鉴定。”
他口中的陶先生,名叫陶麟,是花溪城中有名的鉴定大师。此人有一双火眼金睛,在买卖场上行走多年,从未出错。而且他为人正直,不为钱财折腰作假,口碑极好。
梁十金见赵瑥信誓旦旦,也不免起了疑心,难道真如赵瑥所说,这套十八罗汉并非陈年旧物?又或者,是赵瑥想要故意压低价钱,所以演戏唬他?梁十金无从分辨,只得压下疑虑,道:“那改日我请陶先生上门鉴定后,再与赵兄相商吧。”
“好。”赵瑥毫不留恋,甩袍起身,“我也不久留了,等梁兄考虑好了,再派人送消息吧。”
梁十金起身送赵瑥出门后,唤来下人,道:“立刻请陶先生过来一趟。”
这十八尊罗汉确实是他的祖传之物,梁十金也是个商人,他从商多年,精明有时,愚钝有时,时而赚得盆满钵满,时而亏得后悔不迭。在商场上起起伏伏这么些年,梁十金近日有了别的打算,他想花钱买官,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野草春生,怎么也压抑不住。梁十金清点了家中的财物,又私下打听了买官的价钱,计算财产,权衡利弊之下,梁十金决定卖掉这十八尊罗汉,他心中的理想价位是百两黄金。这样一来,花掉买官的钱之后,他还能过得富实舒坦。
可若这十八罗汉并非古玩,那它的价值可要大打折扣了。梁十金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他一定要将陶麟找来,问个清楚。
但陶麟也不是想请就请的,梁十金的仆人去到陶家的时候,陶麟正在替另一位商户鉴定珍藏,让梁家仆人回去,明日再来。
于是,梁十金只能抓心挠肺地忍受多一日的煎熬,好不容易等到陶麟上门,他立即恭敬呈上十八罗汉,道:“陶先生请看。”陶麟目光沉沉,右手戴上轻薄的丝绢手套,拿起静坐罗汉,前后左右细细查看,观其色貌,又将鼻子凑近,蹙眉静闻,嗅其味道。片刻之后,他将静坐罗汉放下,道:“梁老爷,此物至多有一百年的历史。”
梁十金的一腔希望化为凉意,他颓然缩肩,犹不死心:“先生,你再仔细看看?”
陶麟淡淡道:“此物虽做工精细,精巧华美,但其底部的黑漆润泽透亮,闻之还有淡淡漆味,并非陈年旧物。”
梁十金听陶麟这么说,也只能认命了,陶麟是花溪城中最好的鉴定师,哪怕他犹存希望,另寻他人查看,得出的不过是同样的结果。梁十金在心里长叹一声,脸上重新挂上客气的笑意,亲自将陶麟送出了梁府。
陶麟出了梁府之后,径直朝来福客栈走去,上三楼拐了几个弯,推门进了一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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