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致推举,自是百般信任与敬崇。”施正平道,“倘若沈兄想退隐江湖,安享天伦之乐,那不妨直言,武林人才辈出,再选一个便是。” 这话痛快爽利,甚至隐约带几分尖酸刻薄,厅中之人多不敢出声。 气氛变得微妙尴尬之际,厅外忽有几名世家子弟齐聚门口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人群让开一条道路,那几人纷纷将手中书卷呈予自家家主,其中丹阳派大弟子,亦是施正平独子施奕,道:“这是街上打更人送来的,说是有人嘱托他将这些书卷务必交给沈家庄的客人,并未指名道姓。” 施正平接过书卷一看,面色凛然。 扉页白纸黑字,歪歪扭扭写着“问渊录”三个大字,角落里还有一行小字,特意注明:誊抄人岑不语。 因是残卷,每份剑谱不过薄薄几页,可数量极多,施奕道:“我已粗略数过,岑不语托人送来的剑谱抄录版本不下百份,内容分毫不差。” “字太丑,沈兄看看吧,我眼疼。”施正平将那本剑谱扔到桌上,沈仲清并未拿起来,只面色阴沉,眉头紧锁。 其他人将那些手稿一一传阅,虽然其上记载的心法不全、招式残败,却也能窥得一丝玄妙。 若这是整本剑谱……厅中再次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心思各异,少有人再去琢磨魔教的意图。 傅少御草草看了一眼,道:“今日是前辈寿辰,半个江湖齐聚沈家庄。岑不语只带十名女子前来,虽不为真心贺寿,却也不见得是要和我等起正面冲突,他该知道若是如此,定不可能全身而退。” “你的意思是?” “他冒险前来献上《问渊录》,散播残卷的抄录摹本,无非就是想发动全江湖之力,共寻其他卷章。”傅少御道,“这样总比魔教单独搜寻要快得多。” “傅大哥的意思是,只待我们找齐了,魔教再来强取豪夺,坐收渔利吗?”施奕问。 “只是在下的个人推测。”傅少御道。 “你说的有理,”施正平点头,目光扫过厅中一个个捧着抄本不能撒手的人,“这些年暗中寻找剑谱下落的人不再少数,明日起又会多出一批,对吧沈兄?” “时候不早了,少御你还有伤,先去厢房休息吧。”沈仲清抬眼看向厅中众人,一并遣散,“诸位且先回去,此事我们明日再议。” 施正平第一个起身要走,却被沈仲清叫住,“正平你先留下。” 见他们两个有私事要谈,其他人也不便打扰,纷纷拿一份抄本,回各自厢房休息。 傅少御被安排在一处安静的别苑独住,他进门脱掉血污衣物,擦洗干净身子,便熄烛上床。 忽然,脖间一凉,寒霜剑刃抵在他的喉间,穴道也被点住。 傅少御淡然睁眼,于昏昧不明的光影中,见到了那张堪称绝艳的脸,只是左眼原本的眼罩,换为二指宽的黑色布条,斜斜遮住了那抹幽蓝。 “分别不过一个时辰,阁下又要来杀我了么?”傅少御躺在榻上,目光幽幽,“可否让傅某临死前,下的脸?方才没看清。” “少废话,解药拿来。”萧绝将匕首抵在他颈间,眼神狠厉,声音压得极低。 “什么解药?”傅少御问。 “装傻?”萧绝手掌发力,吹毛利刃即将皮肤割出一道血痕。 傅少御皱眉道:“很痛。” 萧绝不语,手中匕首又抵深一分,黏答答的血液顺着刀刃滴湿软枕。 “嘶——真的很疼。” 傅少御倏然抬手夺刀,萧绝心中一凛,反掌格挡,两人近身相博数十回合,匕首被打落,掉在地上咣当一声,引来门外的绝影警觉。 “公子?” 萧绝欲从袖箭飞出暗器时,身体陡然一轻,天旋地转间,他被傅少御压在床上不得动弹。 “再不老实,我便让那护卫进来,”傅少御紧紧擒住他的两只手腕,低声道:“你内力虚散,以一敌二,必死无疑。” 萧绝不再动了,眼底却尽是杀气。 傅少御朗声对门外道:“无事,我撞翻茶盏而已,你去吧。” “是。”窗棱外的人影很快便消失了,如鬼似魅。 萧绝咬牙道:“果然是你,把解药给我。” “你胆子真大,内力近乎全失,还敢夜闯沈家庄,挟问我要解药。”傅少御脖间仍在渗血,有几滴血珠落在萧绝的颈窝,“若非遇见我,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你何时下的毒?又是如何冲开穴道的?” 萧绝见势不妙离开后,没多久便发现内力凝滞,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傅少御搞的鬼,却想不通对方如何在激斗中悄然下毒。 “想知道?”傅少御将身子压低,几缕黑发垂落在萧绝脸颊,“让我再看你一眼,我便悉数奉告。” “去死。”萧绝咬牙抬膝,猛击傅少御下体,傅少御早有防备,闪至榻下,用锦被将萧绝裹了一圈,手脚皆被束缚,一时难以挣开。 “你当真不怕死?”傅少御再次欺身压下,一手去扯萧绝左眼上的布条,还不忘调侃,“你这蒙眼布条斜过额头,我乍看还以为是哪个姑娘家编了条小辫。” 萧绝此刻只想跟他同归于尽,那只作祟的手却突然撤开了。 “罢了,再逗弄下去,你只怕要咬舌自尽。” 傅少御笑道,两指在自己颈间抹了两滴血,转而按住萧绝的唇,来回碾磨。 萧绝羞愤难当,恨不能张嘴咬掉那两根手指,便见傅少御冲他摇了摇头。 “嘘——我的血就是解药,你若不肯配合,届时再想索求,我定不肯乖乖任你刺上两剑取血了。”傅少御煞有介事道,“实不相瞒,并非是我给你下的毒,而是我那名暗卫。他与你对掌之时,毒便在了,你若不及时回来找我,不出三天便会筋脉逆转,爆体而亡。” 萧绝半信半疑,他从未听过此等诡异的掌法。 傅少御继续道:“那名暗卫自小便是药人,浑身上下皆为剧毒。而我的血,便是唯一解药。” 卧于房顶侧耳细查室内动静的绝影,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萧绝眸色转暗,抿唇舔去那些腥涩血滴,“为何不见好转?” “你未免太过性急,最起码要休整两天才可恢复内力。”傅少御撤开身体,一拢衣襟,道:“你走吧,从哪来回哪去。” 萧绝踹开被褥,将蒙眼布条系好,跃上窗台时,忍不住回头望了傅少御一眼。 “为何放过我?” 傅少御粲然一笑:“那般漂亮的眼睛,傅某不舍。”
第3章 雀翎台 萧绝跃出窗外,正与从房顶翻下的绝影打个照面。 他本能按住腰间软剑,绝影却对他视而不见,径直去了院内一间厢房,把门合上。 这对主仆当真古怪。 勉强凝聚内力,萧绝纵身跃出别苑,沿来时路悄然溜出沈家庄,回到暂居的客栈。 他盘腿坐在榻上运功,依然毫无起色,不由焦躁,抬眼便见悬于床头的画像,画中人俊眉修目、顾盼神飞,似活了一般。 此人表面看似翩翩侠义君子,内里不过是个言辞轻浮的浪荡徒。 萧绝扬手欲将画像碎为齑粉,却因内力不济,画像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最终撞在墙上,摔落在地。 他挥熄烛火,躺在榻上,闭眼尽是傅少御以血拭唇的画面。 辗转难眠,他又下床踱至墙角,弯腰将那副画像拾起。 只听当的一声轻响,被摔裂的半截画轴掉在脚边,有粉末状的东西从断裂处漏出,洒在他的指尖。 萧绝重新燃亮蜡烛,捻了丁点粉末放到鼻下轻嗅,没有任何味道,再放到舌尖舔了一下,面色骤沉。 他又将整幅画拿到烛下细细查看,这才惊觉,不止画轴两端与内部,便连画布上都有细碎粉末。 极为单薄的一层,烛火下状似墨中杂质,若非凑得极近,根本不会发觉。 他虽不擅毒,却也笃定他内力凝滞皆因这些粉末而起。 萧绝双手撑着桌案,俯视画卷上的男人,回想起他煞有介事搬出的那套药人说辞,低声笑了起来,浅似琉璃的右眼弯成月牙儿一般。 好一条会扯谎骗人的舌头,真想割掉。 他将画卷抛至空中,剑影寒光闪过,画像顷刻间被碎成无数纸屑。 翌日清晨,他便提剑去沈家庄外守候,伺机再次出手,这次他绝对会毫不手软割破那人的喉咙。 只是傅少御迟迟不肯现身,萧绝却收到踏仙阁一连三封飞鸽传书,急召他回阁。 他置之不理,只待取下傅少御首级再行返回。 等内力恢复至八成时,他欲主动出击,傅少御身边那个如幽灵般的护卫突然现身,给他捎来口信:“我家公子说他知你感念他赠药美意,但实不必当面致谢,请回。” 萧绝冷笑:“既然他不肯受我谢意,那便你来替他。” 绝影不与他多作纠缠,躲过一剑,便施轻功纵身离开。 萧绝在后紧追不放,袖箭“嗖嗖”射出几道,绝影左闪右避却还是被钉中左臂,眼见前方一片柳林,正是甩脱追杀的好机会。 他穿林拂叶,如鬼似魅,刚抽出嫩芽的柳条晃荡成十里碧波,扰了萧绝视线。 不过眨眼功夫,便再寻不到绝影下落。 萧绝扬手一斩,震荡剑气竟将一株碗口粗的柳树拦腰折断,他杀人取命从无失手,如今却被傅少御连番戏耍,岂能不气不恨? 他没再回平川沈家庄,绝影轻功绝顶,却故意示弱引他出城,傅少御定已趁机离去。 路上抢了匹马,萧绝星夜兼程赶回蜀中不至峰,踏仙阁便建在此峰最高最险处,上接云霞雾霭,下连叠翠层峦,仿若人间仙境。 可叹这仙境,住的并非九天谪仙,而是群杀人不眨眼的鬼面罗刹。 只要你付得起足够的筹码,给得出足够动人的理由,踏仙阁便能帮你杀神弑佛。 萧绝此次失手而归,本想先去刑堂领罚,只是人还未至踏仙阁下的山门,便隐约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他拾级而上,没多久便看到路边叠放了一堆无头尸。 有些尸体尚新鲜,血流不止,将山石台阶染成红色。 走进踏仙阁时,正有几人在往外搬运尸体,头颅亦不知所踪。而平日他练剑的那株黄桷树下,一片血泊还未干涸。 “哎呀呀,”唐筠一身青衫站在剑阁二楼窗边冲他挥手,“你怎么才回来?这几日的热闹你错过了大半。” 萧绝状似随意拈起两片绿叶,抬眸一瞬,飞叶直袭唐筠面门。 唐筠闪身避开,再回眸时,萧绝已跃上二楼近至身前,软剑直刺咽喉,唐筠忙挥扇格开,但脖颈还是多了道细长血痕。 他暗自心惊,若此剑再深一寸,自己必死无疑。 “你这是做什么?” 唐筠纵身跃出窗外,二人在飞檐青瓦上交手数招,兵戈声引来众人围观,却无一人出声制止。 萧绝不作解释,招招欲取唐筠性命。 唐筠苦极,扇骨尖刺纵然再利,却也无法在寒霜软剑下强撑太久。 “纵你不顾同门情谊,却也该好歹让我死个明白吧!” 衣袍被软剑割破,唐筠手中折扇疾速旋出,萧绝后仰避过时左眼的布条松脱,飞旋折扇在那抹幽蓝眼瞳中映成一道漩涡。 萧绝以剑撑地,软剑弓出一道弯弧,他借力拧身立于飞檐之上,剑尖直指唐筠。 “画像有毒。” “毒?什么毒?”唐筠收回折扇,形容狼狈,面露不解,“我若给你用毒,你岂能活到现在?” “还想狡辩?” 萧绝随手挽了个剑花,清风微荡,飞舞发丝下,两眼一浅棕一深蓝,摄魂夺魄似的妖。 “悄无声息散我内力,再遣我去行刺傅少御,唐门主此招借刀杀人用得高妙。” 唐筠一怔:“你也被散了内力?” 萧绝手腕一转,寒霜发出铮鸣之音,唐筠赶忙将折扇挡在身前,急道:“你可看见那些无头尸?都是内力散尽后被割下头颅的。我也一样,现在还未全然恢复,不然怎会在你剑下如此难堪?” 怕他不信,唐筠指向院中众人,挥手道:“你等快帮我解释啊!” “是!唐门主所言非虚,前几日确有杀人魔混进阁中,专割门主的脑袋呢!” “唐门主可是最后一个了,萧绝你莫要乱来。” “对啊,见咱们自相残杀,真凶指不定伏在暗处窃喜呢。” “哦?专取人头颅?那你的脑袋……”萧绝双眸微眯看向唐筠,苍白面容忽绽出一抹艳丽之色,“我便帮那人割了。” “你怎得不信?!”唐筠疾退,纵身朝阁主所在的雀翎台奔逃。 他暗自叫苦,当初就该随便指个什么人领了送画像的差事,这样今日也不必像躲疯狗一样仓皇狼狈。 被萧绝盯上,哪怕自己暂时保住性命,也只怕以后在踏仙阁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要尽快脱身,反正他在这鸟不拉屎的不至峰也待够了。 雀翎台在不至峰顶,地势险峻,修缮的台阶陡峭狭窄,极为难行,唐筠平日最烦的就是要来这里参拜议事,只是今天这条逃命路,他觉得格外亲切,甚至有几分想哭。 “那画我真的全程没有动过啊!萧绝你冷静点好不好?!” 唐筠边扬声大喊,边挥扇打落身后飞来的暗器,眼见前方就是雀翎台,急忙高呼一声“阁主救命”,同时脚下不稳,摔落高阶,狼狈滚到萧绝脚边。 “我委实冤枉!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当真没有心吗?!” 唐筠一声急呼,寒霜剑停滞一瞬,便被一石子打歪。 唐筠趁势爬起,使出全力纵身一跃,躲在突然出现的人身后:“阁主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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