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主崔玉书年逾六十,两鬓花白,一袭广袖白袍裹住清瘦身躯,仙风道骨,倒不似做了多年杀人越货生意的。 “你可知错?”他沉声问。 萧绝抿唇不语,崔玉书把躲在身后的唐筠拽出,推到他面前:“我教你的,你都忘了?” “不敢忘,”萧绝双目空泛冰冷,“杀人先诛己,诛己当剜心。” 唐筠见势不妙,先发制人,两袖扬撒大片粉尘,趁机钻入路边葱郁树林,林中隐约闪过几道黑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萧绝转身欲追,却听崔玉书叫住了他:“不必去追,你跟我来。” 握剑的手有一瞬间收紧。 他收剑垂眸,跟着崔玉书进了雀翎台。 “近日踏仙阁中不太平,你离开这几天,连损六大门主、二十影卫,唐筠若是也死了,那踏仙阁就乱了。不如放他一条生路,给他扣个帽子,也算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崔玉书负手前行,说完瞥了身侧萧绝一眼,“绝儿以为如何?” 萧绝收紧拳头,指甲近乎嵌入掌心,淡声道:“很好。” “你不问我为何不查真凶?”崔玉书道。 “义父自有考量。”萧绝敛目,站在寝殿外不肯前行。 崔玉书站在门内,对他招手:“因为那些人,是我杀的。” 萧绝无动于衷,山风从身后扑来,如墨青丝轻盈飞卷,腰间忽然一紧,软剑被除去,一道白色长绫缠卷他的腰身,将他拽入寝殿。 “老规矩,绝儿没有忘吧?” 腰间白绫倏然撤回,萧绝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面无表情地将衣服一件件褪去,然后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一只布满瘢痕的手钳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缓慢抬起。 萧绝幽幽抬起眼皮,异色双瞳倒映出那人苍老而扭曲的面孔,紧接着,“啪”的一声鞭响,前胸传来一道火辣辣的疼。 崔玉书的目光扫过年轻肉体上纵横遍布的新旧鞭痕,问:“绝儿可喜欢?” “喜欢,”萧绝面色如常,声音染了山风的凉:“请义父继续。”
第4章 暗惊心 “啪——” 空旷的寝殿内,回荡着清脆的鞭笞声,萧绝前胸后背一片血痕。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腰背挺得笔直,对一切施加于自身的痛苦极为麻木。 十年了,他早已习惯这种虐待。 又是一鞭,直抽在他的小腹,鞭尾扫过半勃的下体,萧绝微微蹙起眉头,紧咬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崔玉书喜欢他的安静与隐忍,他说那是作为一个杀手最基本的条件。 于是过去十年里,每次寂寂长夜他要赤裸跪在这里受鞭时,他都用沉默取悦这个苍老扭曲的男人。 只要对方高兴了,那便能早些结束。 并非没想过反抗,只是最初的他有心无力,唯有忍受;如今的他无甚所谓,懒得抗争。 杀死义父和杀死路人是不同的,前者所产生的后续麻烦要多得很,与其脏了自己的剑,还不如冷眼看他被岁月凌迟。 毕竟,崔玉书最痛恨的就是日益老去,这也是他喜欢折磨年轻肉体的根源所在。 衰老让他逐渐丧失对身体的支配感,崔玉书因此变得抓狂,只能仰赖鞭子赋予他威势。 以前萧绝怕他,后来便认为他可怜,而如今只觉得他好笑。 不过是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罢了。 “绝儿嘴上说喜欢,眼睛却分明在说你一点都不享受,”崔玉书用鞭子握把抵住萧绝眉心,“你跟那些人一样,也生了叛逃之心,是不是?你也心向赤月,盼我早死,是也不是?!” 赤月,就是中原武林所说的魔教。 踏仙阁本出自魔教一宗,因这些年魔教行事低调,近乎淡出江湖,踏仙阁便逐渐脱离其掌控,而赤月教对这一切也仿若不察,每年仅会派两名特使到阁中小住半月,美其名曰“联络感情”,便再无牵扯。 可崔玉书为人偏执多疑,近几年尤甚,总认为踏仙阁中遍布魔教眼线,经常将“清理门户”四个字挂在嘴边。 这便又来了。 “这条命、这身功夫,是义父给的,”他低眉敛目,“萧绝誓死忠于义父。” “好一个老夫给的,”崔玉书扬手扇他一记狠辣耳光,笑容却慈祥和善,“阁中哪个人不是老夫从尸山坟堆里捡回来的?哪个的功夫又不是老夫手把手教的?到头来,一个个狼心狗肺,尽想着如何害我。” 萧绝被打得右耳嗡鸣不止,眼底隐约划过不悦。 “你们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既生异心,那老夫就一样样收回来。废了你们的内力,拔了你们的爪牙,砍了你们的头颅哈哈哈哈——” 崔玉书开始变得歇斯底里,他拽住萧绝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 两人额头抵在一处,萧绝想不看他的丑陋狰狞都难。 “宁肯错杀,不可放过。整个踏仙阁都来给老夫陪葬,怎么样!绝儿你要不要来陪义父?你的尸骸就日夜守在老夫的棺椁外,旁边放上你最爱的这支鞭子,如何?” 萧绝看他今日这般语无伦次、喜怒无常,暗想这个老匹夫怕是终于要疯了。 “既不吭声,那老夫就当你答应了。”崔玉书目眦欲裂,干瘪枯瘦的手紧紧钳住萧绝细长的颈子,“义父这就成全你的忠义孝心。” 扼住咽喉的力量骤然加大,空气越发稀薄,萧绝的脸颊与双眼因为充血变得艳红。 电光石火间,杀机欲动。 倏然,那只干瘦的手又撤开了。 “为何不还手?”崔玉书扬手甩出一鞭,抽在萧绝的肩膀上。 萧绝咬牙,哑声道:“萧绝不敢。” “当真不敢?”崔玉书咯咯笑起来,眼尾皱纹如枯木皮皴裂难堪,“绝儿当年不过羸弱少年,就敢亲手杀死自己的母亲。老夫怎知自己不会步她的后尘,死在你手中?” 异色双瞳蓦得缩紧,萧绝又挨下一鞭,这次他没忍住,闷哼出声。 崔玉书对他的示弱很满意,挥手又抽了几鞭,觉得疲乏后,便一挥袖袍,道:“过来,伺候老夫安寝。” 他率先朝内殿走去,萧绝跪在原地,盯着那抹清瘦身影,握紧的拳缝间滴答滴答有鲜血流出。 “绝儿,还磨蹭什么?”崔玉书在内殿叫他,萧绝有一瞬的恍惚。 ——还磨蹭什么!赶紧动手!你不必怕我死后化作厉鬼纠缠于你,我只盼着早日投胎转世,再也不要跟你这等怪物扯上关系。 那个女人临死前,也是这般催促他的。 她恨他入骨,从不肯让他唤声“娘亲”,就连她的死,也要让他双手染血。 萧绝很少回忆起她,他被崔玉书从乱葬岗里刨出来带回不至峰后,就将她彻底封存起来。 如今被崔玉书重新剜出来,依旧鲜血淋漓、狰狞可怖。 萧绝赤身裸体走进内殿,新鲜鞭痕渗出的血珠沿着富有力量感的身体向下,淌过修长的双腿,最终在地板上印下一个个轻浅的血脚印。 崔玉书已褪去外衫,解开发带,侧身瞥见萧绝一脸沉郁站在屋内,挑眉道:“不过才出去几天,就全然忘了规矩吗?” 萧绝阴恻恻盯着他的侧影看了片刻,才跪下去:“记起来了。” 崔玉书坐在榻上,冲他挥挥手:“到窗下去,跪到子时叫醒我。” 萧绝便膝行到窗边,背对着床榻,跪得笔直。 窗外天色渐暗,银勾弯月斜至山头时,萧绝才侧眸望了床榻的方向一眼。 呼吸沉而平稳,应当是睡熟了。 他悄然起身,从窗下桌案拿起一支狼毫握在手中,踮脚行至榻边,狼毫灌注内力挥下,直插崔玉书咽喉。 榻上之人陡然睁眼,翻身滚向榻内,躲过一击。 昏昧光线中,崔玉书双目清明,不似刚被惊醒的样子。 “养不熟的狼崽子!你果然也要反我!” “本想看您寿终正寝,怪就怪义父不该提她。” 萧绝挥毫再刺,崔玉书抄起枕下匕首格挡,窗外一道春雷炸响,床铺被褥已被二人戳出无数破洞。 崔玉书虽然年迈,体力不济,但萧绝的功夫招式都是他一一传授,萧绝的每次攻击和防守,他再熟悉不过。因而数十回合下来,萧绝也仅是伤了他几处皮肉。 更重要的是,那支狼毫已被削断。 “废物!”崔玉书啐道,“想取老夫首级,你再练十年也未必可成!” 萧绝翻身下床,顺手扯过一件外衫披上,又从屏风后抽出一柄短剑,旋身刺向崔玉书命门。 屋外狂风大作,竟将紧闭的轩窗吹开一扇,疾风骤雨扑进殿内,令人难以视物。 也就是趁此一瞬,萧绝纵身而起,挥剑直砍崔玉书头颅,崔玉书欲要后撤,身形却一个踉跄,似被什么打中一般。 闪电斜劈进屋内,血液喷溅的画面被投射到墙壁上,与窗外招摇树影混杂不清。 崔玉书双手捂住颈子,却仍压不下迸射的血柱。 萧绝擦掉溅到脸上的血沫,浅笑着俯下身拿开崔玉书干瘪无力的双手,“义父莫慌,待会绝儿便将您的首级割下,一并将罪名推到唐筠身上,您且安息。” “咚”的一声闷响,崔玉书气绝倒地,猩红双眼瞪得溜圆,至死也不肯瞑目。 窗外闪电接连而起,将殿内照得通明,萧绝跪在崔玉书的尸首旁,与那双放大的瞳孔对视良久,他才拿起匕首割下崔玉书的头颅。 他将崔玉书染了血浆的花白头发梳好,才拎着这颗血淋淋的头颅,朝屏风后走去。 赤足忽踩到两枚石子,他脚步一顿。 回眸看向窗外,除了被狂风骤雨打压得如同鬼影一般的树枝外,再无其他可疑。 萧绝拎起那颗仍未合眼的头颅看了一眼,抬步走到屏风后,在那面墙壁上有规律地轻扣几下,一道暗门便缓慢打开。 这里通向踏仙阁的藏宝库,小时候他随崔玉书进去过一次。 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将狭长通道照得亮如白昼,但走了没几步,扑面而来的一股腥臭味就令萧绝皱起了眉头。 他杀过不少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萧绝掩鼻走过去,便见偌大宝库里整齐摆着十数颗头颅。 或新鲜带血,或已见腐烂,堆摞在一块,面朝通道入口的方向,有几分瘆人。 萧绝冷笑一声,走过去将崔玉书的头颅放在那堆的最顶处,安安稳稳摞好,他便转身朝外走。 行至门口处,他又想起什么折返回去,数了数人头,不算崔玉书的,这里共有二十四颗。可明明,踏仙阁近日折损有六大门主、二十影卫。 他又点燃烛火,凑到近前将那些已腐烂的头颅一一辨认,有两位门主的头颅不在此列。 萧绝皱眉看了一眼人头堆顶的崔玉书,不知这人发疯时将那两颗头颅扔去了哪里。 他转身回去,将崔玉书的尸身也一并拖进暗门内,再连夜将寝殿的血迹擦洗干净。 这就是他之前不愿反抗的原因,太麻烦,他宁愿挨一通鞭子,松松筋骨,倒也浑身舒爽。 山雨飘摇一整夜,清晨时分雨势稍减,却仍缠绵不断。 殿外传来急呼,萧绝换上自己的衣衫打开殿门,便见一影卫浑身湿透跪在门外求见阁主。 萧绝面不改色道:“阁主闭关,不准任何人打扰,有事和我讲。” 那影卫也不作多想,擦掉脸上雨水,道:“又有两名兄弟被害了,就死在各自寝房,首级不知所踪。” 又有人被杀?难道先前那些无头尸并非全部死于崔玉书之手?或许暗室颅堆中缺少的那两位门主便是命丧他人之手。 再不然,也许他们根本没死,无头尸仅是掩护手段。 还有昨夜寝殿内那两颗沾着雨泥的山间石子…… 萧绝蹙眉,沉思片刻,道:“门主唐筠心生异变,残害同门,吩咐下去,将人抓回来。” “唐门主?不会吧……”影卫面露迟疑之色。 “要活的。”萧绝道。 “……是。”影卫领命离去。 萧绝抬眸看了眼濛濛山雨,他并不关心是谁暗中借崔玉书发狂之机故做手脚,反正利用画像害他暂失内力之人,定要再见唐筠一次才知分晓。
第5章 山涵见 雷雨连绵不休,崎岖山路泥泞难行,萧绝便暂时留在雀翎台。 他敞开殿门,任斜风细雨扑进来,冲散空气中残存的血腥味。 特命人冒雨送来一坛好酒,萧绝以酒浇地,先祭崔玉书,随即仰首长饮一口,烈酒烫喉,烧心灼肺。 寒霜出鞘,酒洒剑身。 “喝——!” 萧绝豪情一呼,手中淬了酒的长剑被舞得气势如虹,如生残影。瓷瓶陶器受剑气扫荡,相继粉身碎骨,清脆的碎裂声倒像在为这段凌厉张狂的剑舞奏乐。 半途发带松了,衣袍乱了,他全然不顾,干脆踢掉长靴,赤着双足旋转腾挪。 地板干净而冰冷,萧绝却似踏在血泊里,崔玉书的血将他的双脚染得血红、烫得发颤。 飒飒声中,萧绝披一身寒光剑影,三千青丝随衣袂翻飞狂舞,如鬼似仙。 蓦地,左脚踩中一块碎瓷片,他身形一晃,重重摔倒在地。 他躺在那儿,将碎片拔出,抬手看看指尖染的血色。 这只手沾过很多死人的血,第一个便是他的母亲,最新的一个是他的义父……寡亲缘、薄情爱,大抵就是他的宿命了。 萧绝低低笑了起来,整个人都在颤抖。 那个罚他夜夜跪受鞭刑的老匹夫死了,他高兴,笑到眼角泛泪还不肯停下。 他将酒坛挥至殿外,遥听见酒坛子碎了,便顺势翻个身,侧卧在地板上睡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雨将将要停,积蓄在峰顶的雨水沿山坡奔流而下,滔滔水声似山中平添了一道飞悬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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