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云间的琴师汇聚各地行家,此时抚琴的那位还曾去宫中献艺,得过赏银——这位客人的耳朵比皇帝还挑剔。
堂倌腹诽着抬起目光,恰好与祝鹤行撞在一起。客人的瞳色像极了他手中的玉,黑得近乎妖冶,那眼狭长,像两柄华美冷寂的剑,被珍藏匣中藏锋敛锷多年,反而养出一种不动声色的锋芒,轻轻一挑便能剥皮刮骨。
堂倌目光瑟缩,慌忙端稳水盆,埋着头退了出去。
“你觉得他不好吗?”少年毛遂自荐,语气飞扬,“我也会哦!”
“哦?”祝鹤行当他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闻言起了点兴致,给他指点了琴的位置,说,“请。”
少年摸索到屏风后,在古琴边落座,一双素白纤直的手优美起势——
祝鹤行闭眼,听见流水如耄耋老朽走路似的艰难流出,突然摔个大马趴,滚石似的坠落悬崖,哗啦咕噜地将正在河面行走的车队搅得人仰马翻;一阵哀嚎叫骂,突然有人扯着喉咙大吼:“娘嘞!母猪要生了!”,两头肥圆的猪随即从车厢滚出来;高亢猪叫响彻天地,引得雷公电母忍无可忍地降下天雷,噼里啪啦地砸了一耳朵!
“哧!”
琴弦骤断,暴雨后的蚊子蜂拥而出,嘤嘤声余音绕耳。
祝鹤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被震撼得四肢发麻。
此时一声怒吼从门外传进来,“怎么回事!野猪闯进楼里了?怎么还瞎挠琴玩啊?赶紧找人把它逮出去烤了吃了吧,真是糟蹋耳朵,我这刚要作出来的诗啊!”
少年安抚了一把英年早逝的琴,起身叉腰狮吼:“谁让你往我门前走啦?给你伴曲你都作不出诗来,还好意思叽叽喳,赶紧回家抱着你家老母猪蹭两手墨水吧!”
客人疯狂敲门,“哪家孙贼敢这么和本公子——”
话音未落,两个堂倌跳出来,一个满嘴“消消气”,一个满脸“别动火”,半是安抚半是强迫地将怒发冲冠的客人架走了。
一人吼一嗓子,祝鹤行耳朵边的嗡嗡声倒是被奇异地消解几分,他看着罪魁祸首嘟囔囔,完全不知自己杀人于无形,甚至周身还隐约冒出一股才华不被世人认可的孤高遗世之气。
到底多大的孽才能造出这么个糟蹋琴的玩意儿?
祝鹤行想不明白,语气惊奇,“你应该去边境,若有人来犯,保准将人弹得屎尿俱下。”
古有各色刑罚从肉/体折磨犯人,今有神人用琴音催魂夺命,从灵魂击碎他人。
少年很为难,“可那里年年大雪,还没有鱼丝面!”
“……那你还是别去了,毕竟大梁军也不是聋子。”祝鹤行想,这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一。
少年可算是听出了祝鹤行话中的意思,但他并不气馁,说:“雅、艺繁多,常人哪里能样样精通?‘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虽琴艺生涩,但我舞技超群哦!”
祝鹤行的耳朵受此大难,他不能再让自己的眼睛也经历一遭酷刑,于是立刻说:“我信了,但请你不要擅动——”
堂中琴音骤断,光影尽歇,一道笛声犹如天外来客,划破满堂暗色,打断了祝鹤行。少年踩着笛声慢走几步,旋身转出屏风,楚楚登场,在山河地衣中间落坐。
笛声暂停一瞬,少年下颌微抬,看向祝鹤行。他的目光都藏在玄布后,直白的,朦胧不清的,有点欲语还休的意思。
祝鹤行目光一顿,那点“我的眼睛马上要瞎了”的危机感落回了肚里。他观赏过数不清的翥凤翔鸾,是开了眼的,此时却要为沈鹊白注目。
笛声再起,怀风清远,少年伸展双手,撑地起身,宽袖鼓风,衬得他像迎风振翅的胭脂鸟。他很高挑,还生了把有韧劲的细腰,旋身莲绽池荡,垂臂柳条抽水,袖袍滑落,腕间细筋似青竹淌银泉。
从发丝到指尖,一水儿的风情。
笛声停下那一刻,祝鹤行起身拊掌,面露惊艳,说:“‘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2】尤胜宣都梦欢。”
若不论宫中乐舞坊,梦欢是宣都舞技第一,在大梁颇有美名。
少年起身,气息微/喘,他说:“我听过这个梦欢,他是铃楼的头牌,铃楼是南风馆。”他顿了顿,因为好奇而尾音上扬,“祝大哥也去南风馆么?”
祝鹤行不去,但馆里的“少爷”有人爱捧,尤其是朝中勋贵。救灾捐银时穷得要变卖家当,上馆里嫖/妓却一掷千金,他当是什么绝色迷得老东西们龙精虎猛,梦欢在外献演时打眼一瞧——嘿,还真是现眼。
而眼前这少年,祝鹤行直言:“一舞惊神。”
“祝大哥好眼光!”少年被他取悦,立刻豪迈挥袖,“来,取酒‘上蓬莱’!”
外面有人应声而去,片刻后,穿着黄裙、面容姣好的姑娘进了房间。她将托盘放在矮几上,向两人盈盈福身,退了出去。
托盘是紫檀木如意纹,祝鹤行看着它,说:“我来醉云间目的有三,为琴,为舞,为酒。今儿尝了这酒,见识了你独一无二的琴和楚楚妙舞,也算如意。”
少年在矮几前蹲身,雪白的指尖从袖口探出,摸索到酒壶,提壶倒了一杯酒。他双手举杯,嘴角弯弯,“宣都与邕州隔了山水三千,你我船上相遇实属缘分匪浅。小弟敬一杯薄酒,惟愿大哥日日如意,岁岁长安。”
祝鹤行的目光顺着那胭脂色的袖口往里,瞧见一双劲瘦小臂。他伸手接过酒,好奇道:“酒名万千,为何取了‘上蓬莱’?”
少年语气希冀,“仙人自要上蓬莱。”
酒杯在祝鹤行指间轻快地转了一圈,酒水丁点未洒,稳稳落桌,发出轻轻下坠的“啪嗒”声。
少年的手搭在矮几边沿,闻声有些迷茫地蜷了蜷,不解道:“祝大哥,怎么了?”
祝鹤行轻捻玉珠,眼尾微挑,突然勾出声意味不明的笑,“我不欲成仙,欲成鬼邪,这杯酒是不是就该叫‘下酆都’——”
话音未落,他突然掀翻矮几,人已起身。
同时少年收回陡然攻向祝鹤行面门的拳头,另一只手臂撑地,翻身越过翻滚的矮几和泼溅而出的酒水。
酒杯“啪嗒”落地,湿了地衣,没有表露出有毒的反应。
“啊。”沈鹊白将滚翻在地的矮几踩正,抽出别在大腿外侧的匕首,语气失落,“被、你、发、现、啦。”
匕首柄上的白玉鹰眼一瞬即过,祝鹤行目光微闪,似是惊诧。
沈鹊白说:“我哪里演的不好?”
祝鹤行盯着那匕首,沉默几息后才说:“小骗子。”
这是祝鹤行的夸奖,但他若没有对危险的敏锐直觉,早就死了千百次。
“酒里是什么毒?”祝鹤行问。
沈鹊白说:“没毒。祝大哥喝樱桃膏时都得等我先喝下肚,如此谨慎,我哪里会想给你下毒呢?”
“保不准某人想故技重施。”祝鹤行说,“毕竟我现在可是你的祝大哥了,哪会怀疑你?”
“可我真没下毒,祝大哥不信,就把酒杯带回去验验嘛。”沈鹊白叹了口气,难过极了,“这一路我有表现出不好的地方吗?祝大哥怎么把我想得如此蛇蝎心肠?”
这话耳熟。
祝鹤行看着沈鹊白眼睛上的锦带,“这条是你的腰封,你此时的腰封原本是你的发带,而你头上的绣金绳本是画轴扎带。”
“哇。”沈鹊白语气夸张,“你好聪明呀。”
他虽想杀祝鹤行,却没打算在祝鹤行入城前动手,船上偶遇的确是“缘分”。当他在船上看见登船的祝鹤行,便临时起意,决定先和明瑄殿下认识一下。于是一通操作,变成了“小瞎子”,然后很“不小心”地掉落自己先前画好的画。
因为无人不知,明瑄殿下通六艺,擅八雅,是个风流雅致的人。
门外脚步声响,原是门外的堂倌听见声音,叫了人。玉蕊推门而入,见屋里一团乱象,面色惊变,转头就往外喊人,“来——”
沈鹊白身形轻掠,上去就是一掌,玉蕊喉间一哽,白眼翻天,霎时柔若无骨地倒下。沈鹊白扶住她的肩,让她轻轻躺在地上。
祝鹤行挑眉,“这么怜香惜玉?”
“没法子。”沈鹊白耸肩,“我喜欢可人儿,尤其是好看的。”
说罢,他抬脚踹上门,转身用手臂擦了匕首,猛地攻向祝鹤行,嘴上还在客气,“好大哥,让让我吧。我若办不好事,回去会很惨的!”
“你不像杀手,也不像是任人差遣的人,你是自己想要杀我。”屏风砸地,祝鹤行被逼至里屋。他上下扫了沈鹊白一眼,揶揄道,“这么恨,莫非是你哪次献舞,我忘了给钱?”
沈鹊白眼睛被覆,行动却毫不受阻,闻言微微龇牙,反击道:“大哥金尊玉贵,哪记得脚下尘泥?不过等到大哥的祭日,我不会吝啬,届时纸钱烧三箱,元宝叠满堂,教大哥在阎王殿也做只快活鬼!”
祝鹤行退步,腰后一重,原是撞到了里屋窗栏,此时沈鹊白逼近,被他握住手腕,匕首尖在离他心脏一寸的位置停滞不前。
祝鹤行的目光再次掠过从沈鹊白指间露出端倪的白玉鹰眼,还有刃身上的那株雕刻牡丹。随即盯住沈鹊白,手上猛地用力,他说:“都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宣都外的花,确实刺更多。”
富贵水没将祝鹤行泡成软面团,他的手有碎骨的力道。沈鹊白手腕剧痛,却笑道:“大哥若被扎得舒服,记得给赏钱,我好贵的!”
话音落地,他猛地抬膝撞向祝鹤行的小腹!
祝鹤行立刻松手撑臂,挡住这招“断子绝孙脚”,被震得手臂发麻。
太狠了!
这一膝盖要是正中目标,祝家二房就得绝后。
角落狭窄退无可退,匕首已裹挟寒光直刺心口,祝鹤行看着紧扣在沈鹊白眼上的玄带,倏地仰倒,上半身栽出窗外,同时双腿上抬,绞住沈鹊白的腰,正义凛然道:“心眼这么毒,大哥帮你洗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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