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仙气缭绕的漂亮字。
少年的右手还在地面摸索,他的手很白,虎口处有一颗黑色小痣。
祝鹤行收回目光,将画卷重新滚好,发现没有扎带。他起身说:“你的画在这儿。”
少年闻声站起身,伸手碰到祝鹤行的袍摆,再往上摸到画轴。他接过画的同时松了口气,随后忙不迭地说:“谢谢!”
祝鹤行说:“应该系上扎带。”
少年闻言偏了偏头,他头发半束,用一条绣金细带。他说:“我上船时被撞了一下,簪子掉进水里,只好把扎带解下来束发。”
祝鹤行说:“原来如此。”
这时,小侍上前来问:“怎么没人陪您上来?”他行礼,歉意道,“是我们的疏忽,望您见谅!”
少年连连摇头,额际的碎发也跟着颤了颤,“不碍事不碍事,是我自己要求的。我坐过这艘船,认得路。”他歪了歪身子,用下巴示意方向,“我住的‘大寒’就在最末尾那间。”
“不知小郎君可否捎我一程?船上只剩一间‘大雪’,我非常讨厌这一天。”祝鹤行放轻语气,让自己听起来更加温和可亲,还有些可怜,“我保证不说话、不乱动、不打搅你。”
少年说:“没关系,说话乱动也可以。”
他皱了皱鼻尖,一副“我很理解你”的语气,“我也讨厌下雪天!我到时一层都坐满了,没得选,不过有的地方在大寒那天是不下雪的。”
祝鹤行只是讨厌“大雪”那一天,却并不迁怒雪,雪很漂亮,尤其是白里沾红的时候。他退后一步,说:“烦请小郎君引路。”
听到这话,少年不禁挺起胸脯,整个人像根坚韧可靠的朱竹,充盈着被委以重任后的兴奋,“跟我来!”
祝鹤行跟在少年身后,看他每一步迈出的长度几乎相同,嘴里还嘟嘟囔囔,像在计数。果然,待走到“大寒”门前,少年脚步一顿,“第三十八步,就是这里了。”
他用胳膊圈着画,朝祝鹤行说:“请进。”
正对门的方向靠窗摆着张矮几,两边各放两张金丝方垫。祝鹤行在少年对面落座,垂手时腕上的玖玉手串滑落,穗子在袖口露出一点殷红。
矮几靠窗处立着白釉花口瓶,插了两株仙鹤白。旁边摆着茶具,少年好心地说:“想喝茶可以煮,后边的木架上摆着茶盒,也可以让小侍端一壶来。船上还卖其他吃喝,很多哦。”
祝鹤行说:“你呢?”
“樱桃膏!我在檀州买的,但没有朝天城的好喝。”少年从小挎包里摸出白瓷瓶,有些腼腆地问,“你要尝尝吗?”
祝鹤行喜欢甜食,闻言点头,随即想起对方看不见,又说:“要,多谢。”
“不谢不谢!你自己倒吧,想喝多少都可以。”少年大方地将白瓷瓶推过去,语气畅怀,“说起樱桃膏,朝天城永安坊的那家味道最好了。”
祝鹤行摩挲瓶身,釉面匀净,触感细腻。他再看向少年,对方正伸手勾搭那两株仙鹤白,指尖就像是仙鹤白做的,唇角浮着笑意,往下是半高的玄色里衣衣领,掩了小截脖颈,胭脂色外袍明艳衬人,料子极好。
那只白皙圆润的右耳垂簪着两颗玛瑙珠,玄青缀着冷红,色泽润亮,品相极佳。就连那玄色小挎包上的百花绣图都是过人的技艺。
——这少年显然家底颇丰,在家中应当也很受宠。
祝鹤行给自己倒了一杯,说:“听说永安坊是个快活地。”
“没错。大梁十二州,除去宣都,就数邕州最繁华,州城朝天城更是软红香土,而永安坊则是城里最好玩的地方,吃喝玩乐一条龙!”少年说着感觉手边一冰,他指尖微翘,摸到了祝鹤行推过来的茶杯,里边是半杯樱桃膏。
“谢谢。”他喝了一口,小巧突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透红的樱桃膏在白色杯壁间轻荡,祝鹤行这才跟着尝了一口,清甜不腻,冰凉合宜。他说:“醉云间就在永安坊?”
“是呀是呀,你没去过吗?”少年好奇道,“听口音,你也不像檀州人,你是哪里的呀?”
“宣都。”祝鹤行说。
“宣都好玩吗?”少年双手枕在桌上,下巴趴在臂间,语气好奇,“我还没去过呢。”
他声音清越,说话脆生生的,有股天真无害的气质,像养在华笼的小天骄,还没吹过外面的风。
“在那里待二十一年,再好玩也不新奇了,不过宣都很大,”祝鹤行看着他眼前的锦带,“你一个人去,容易迷路。”
少年说:“没关系,我哥哥就在宣都。”
哥哥在宣都,自己却没去过。祝鹤行挑眉,“令兄已另立家门了?”
少年摇头,赧然道:“家父不喜欢我,所以是我另立家门了。”
祝鹤行闻言并不惊讶,宣都有不少被送出去的孩子,大多都是高门庶出或私生,只是面前的少年是被送到了朝天城,这让他想起一个已逝的故人。不过,既是不得父亲宠爱的弃子,能把日子过得比宣都一些高门之子还讲究富裕,其中原因倒是值得玩味。
身下一震,船动了。
“过一个时辰就到啦。”少年语气希冀,“干坐着太无聊了,你会下棋吗?”
祝鹤行在宣都下够了棋,闻言下意识地拒绝,并借机道出自己的目的,“你的画是从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少年直起身子,“是我自己画的!”
他已经尽量克制,得意却从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中暴露出来。祝鹤行注意到他唇色偏红,真真称得上是“唇红齿白,雪肌桃腮”。
“哦,你好厉害呀。”祝鹤行学着对方的语气,尾音上扬,像个哄人的坏蛋,“这画线条干净,色泽瑰丽,且富有生机,雅趣盎然。还有题字,”他最喜欢这个,不吝赞美道,“神仙执笔方能如此。”
少年约棋失败的失落一扫而空,瞬间飘飘然,脸白里透红得像颗鲜桃,好像祝鹤行再夸他两句,他就要烂出汁来。他伸手摸到一旁的画,“喜欢的话,送给你!”
祝鹤行想要,嘴上还在客气,“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拿着!”少年用过年塞压祟钱的气势把画递了过去,差点戳到祝鹤行的鼻子。
祝鹤行及时后仰躲过凹鼻之灾,伸手接过画,喜爱地摸了摸,说:“我身上只有手串值钱又能送人,但它是家舅赠的周岁礼,不好……”
“我什么都不要!”少年鼻尖一皱,有些不太高兴,“画是送你的,又不是卖给你,你把我当卖字画的吗?当然我不是说卖字画的怎样,我就是……”
他抿唇,语气闷闷的,甚至带了点鼻音,“我就是想送给你嘛。”
“谢谢,我很喜欢。”祝鹤行看对方还一脸郁闷,又说,“宣都大家,尚不及你。”
少年很好哄,一下就喜笑颜开。
这时有人敲门,“打扰了,船上提供鲜果切和十八珍笼干果盘,请问需要吗?”
少年欢喜道:“有果子吃!快进来快进来。”
小侍推开门,恭敬地跪在矮几前,将托盘上的两个圆盏摆好,说:“客人请慢——”
他语气恭敬而温顺,袖中却滑出一把匕首落入手中,猛地刺向祝鹤行的脖颈。
祝鹤行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在匕首快要挨到下巴时抬手一挡,毫不犹豫地拧断了刺客的手腕。刺客闷声吃疼,被祝鹤行一掌打断喉骨,摔出门外。
从宣都到这里,这是第二十七个。
少年听见声响,惊惧地想要起身,却因为太过着急而往后摔了个屁股蹲。他闷哼一声,因为看不见而格外慌乱,“怎、怎么了!”
“没怎么,有人想杀我。”祝鹤行起身走过去,一把将少年提了起来,语气温和,“我把他杀掉了,别怕。”
少年喉结滚动了一下,“你……”
“我不是坏人。”祝鹤行放轻声音,看着少年因为紧张而抿紧的唇瓣,有些好奇,“你在怕我吗?”
“我、我没有!”少年语气断续,听起来像是哽咽,“我才没怕,我什么都不怕!”
“真的?你好厉害哦。”祝鹤行微微俯身,隔着一层布料凝视他的眼睛,语气危险,“那你说,我要不要杀你灭口呢?”
管事带着人上来,将刺客的尸体拖走了。
方家是造船起家,后来渐渐也做水路和其他生意,经过几代人的经营,在东南占龙头之势。景安帝即位之初,任命方家代朝廷掌管港口水运和货物。管事前年同少主人去宣都呈报港口事务,负责此事的正是明瑄殿下,如果说那时见了祝鹤行的脸,他是如见仙人的惊艳,这时便是撞上阎王的惊悚了!
明瑄殿下在方家的船上遭刺,这是方家稽查不严,但若是传将出去,被有心人那么一挑拨,那也可以变作“方家图谋不轨,意图刺杀”。
管事站在客舱外,面色隐隐发白,“殿……公子——”
祝鹤行指尖抵唇,“嘘”了一声,说:“等我得空,自会去找方家主麻烦,但这会儿我要和小郎君谈心,不要打搅我们,好吗?”
“他不是唔——”
少年的求救戛然而止,祝鹤行用两指掐住他的脸颊,迫使他双唇张开,变成小鸡嘴的模样。祝鹤行偏头,狭长眼弧犹如薄刃,微冷,“还不滚?”
“啪!”舱门一关,管事麻溜地滚了。
祝鹤行指腹下的触感细腻温热,好似云团融了温玉。他转头看见少年半仰着头,精小的喉结、纤直的修颈和一直延伸入交颈衣襟的弧线无一不在谴责自己的“恃强凌弱”。
他好像突然良心发现,松开了手。
少年立刻往后退,却忘记胳膊还在祝鹤行手中,这一退把祝鹤行也拉进了一步,两人反而离得更近。他慌道:“你——”
被祝鹤行握在手中的胳膊虽细却不是细弱,而是一种内敛的劲瘦。他突然猛地上前,差点将少年逼到后边的舱墙上。少年伸出另一只手抵在他的胸口,以表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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