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从小就疼护这个妹妹,容不得别人欺负半分,在泉下若知妹妹受了这么多罪,一定伤碎了心。 “还疼吗?”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又心生后悔,已来不及。 殷拂云正在冥想对局落子,没有注意到李忻说什么,抬眼疑惑望着他。 李忻慌忙移开目光躲过,没再出声。 见他面色如常,殷拂云以为自己幻听,注意力重新回到棋局上,却意外发现了对方的一个疏漏,捏着棋子正欲落此处,念头一转,自己可不是真的陪他下棋的,这样厮杀下去不知道要到何时,随即在右侧落子。 李忻看出她一瞬间的犹豫,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气来,手中棋子捏紧。 当年那人就爱如此,每次下棋都故意相让只为了尽快结束对弈从而摆脱他,两姐妹真是一模一样。 他气愤地将手中棋子朝奁内重重一丢,呵斥:“退下!” 突然的发怒让殷拂云有些意外,惊得愣住,她本打算落下这一子就找个借口打开话题,如今被喝退,连试探的机会都没有。 迟疑了下,她匆匆起身。动作太急,左腿又使不上力,跌了一跤。她立即撑着棋桌上稳住身子,半跪在地,伤口被撕扯得如刀割一般疼痛入骨。撑着棋桌的双手死死攥着忍痛,双臂轻颤。 缓过痛来,她慢慢吐了口气,后背额头已经一层薄汗。 李忻也跟着双拳紧握,看着她隐忍吃痛的模样,心中几分酸楚。她是被父母兄姐娇宠着长大,何时受过这样的伤,吃过这样的罪。若是往昔,必是全家围在身边呵护,如今却咬紧牙关连一声都不敢吭。 “殿下恕罪。”她再次撑着棋桌艰难起身。 李忻下意识伸了下手,当看到那张几乎一样的面容,他有意识将手收了回去。 殷拂云站直了身后朝李忻福了一礼,告罪:“奴非有心要扫殿下兴致,只因殿下奔波一日刚回营,此刻面露疲惫,当早早休息,且……殿下将奴唤来对弈这般久,奴重罪在身,不敢连累殿下。” 殷拂云故作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抬眼瞥眼李忻面上已退却大半怒气,继续道:“殷家如今罪名朝野人人避之,殿下身份特殊本就被宫中那位盯着,何必惹来不必要的猜忌。”声音压低提醒。 话说完她以为李忻会怒意全消,却不想李忻面色阴沉得可怕,似要下一场暴风雨。她从未见过李忻如此,忐忑不安,从心底生出些许害怕。 她不知这话哪里有问题,不敢再解释,垂首站着,感到头顶投来的两道目光像两把冷箭,让她头皮发麻。 李忻望着她惊慌的模样,像林间受惊的小鹿,惶恐不知所措。一张俊美的小脸煞白,粉唇紧抿,目光垂着,竟不敢抬头瞧他一眼。 他有几分不忍,面色渐缓,声音也变得温和:“回去休息吧!” 殷拂云错愕,一位听错了,这才拿眼瞟了下他。 李忻摆摆手示意她退下,转身朝后室去。 自我消气了?这完全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李忻。 虽然他一字没有提及殷家,也不难看出李忻对殷家谋逆案是存着自己的看法,她心中有了底,欠身一礼退出去。 闻邯见人出来,忙朝房中望去,李忻面色如常,他松了口气。刚刚听到里面动静时捏了把汗,殿下若是对二姑娘动怒,他不一定劝得下来,幸好虚惊一场。 殷拂云腿脚不方便,他要送她回去被回绝。 看着殷拂云瘸着腿比来的时候走得更艰难,他叫过一旁的亲卫,低声吩咐远远跟着。 当殷拂云走远,他才回身走进房内后室。李忻正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月光下斑驳的树影,神情呆滞。 闻邯小心问:“殿下因何动怒?” 自从当年来到北境,殿下的脾气就变得古怪,最近半年更甚,有时候毫无规律可循。 李忻呆坐半晌不说话,闻邯忍不住要退出去时他开口:“查一下今夜是谁的安排,还有她的……”李忻迟疑了下,摆摆手作罢。 闻邯注意到李忻目光从自己的腿上扫过,明白他的欲言又止,彻底放下心来,笑着应是。
第4章 第 4 章 从李忻的营房到女营几乎穿过大半个军营,殷拂云腿上伤一直没有好好处理,此时疼得更加厉害,快到女营时有些撑不住,在一旁的石凳边坐下来歇脚。 北境的春夜比南境冷许多,南境这个季节已经花红柳绿、草长莺飞,而北境一阵夜风吹来还带着刺骨寒意。她裹紧衣裳,抬头望着寒月,一阵孤独与悲痛从心底漫上来。 从今往后,她在世上便孤身一人了。 而面对的却是成群的豺狼。 坐了片刻,远处有巡夜士兵朝这边来,她起身拖着伤腿艰难回女营。踏进房舍,她再也撑不住,直接瘫倒在床。兰溪见她走路比出门时更困难,掀起裙裳,绷带上鲜红一片。 转身端来温水拿来布带帮她处理,关心道:“你都伤成这样了,殿下怎会还让你跳舞?难怪流这么多血。” 殷拂云没有解释,坐起身道:“我自己来吧!”从兰溪手中接过布带。 “明日我到军医那里求点药,你伤这么重,没药不行。” 殷拂云道声谢。 恰时门被推开,舞房领舞姑娘和另一姑娘走进来,两人均穿着舞衣,有说有笑,领舞姑娘手中还摆弄一枚扳指,大小样式似男人的物件。 瞧见殷拂云她们有些意外,看到她腿上的伤,领舞姑娘笑着走过去打趣:“给郡王献舞这么卖力?可得郡王欢喜?”见殷拂云没有反应,以为自己之前猜测成真,更是幸灾乐祸,“伤这么重,莫不是遭了责罚?” 另一姑娘跟着奚落:“责罚是轻,这腿看着恐怕要残了,以后跳什么舞,能站着就不错了。” “那可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腰肢身段,以后怕是要做浆洗烧火又累又脏的活了。” “到那时,莫说郡王了,就是普通的将官看都不会看一眼,只会落得被士兵们欺辱,那才可怜呢!” “说的正是啊,去年来的四娘不就是,最后受不了一头撞死,啧啧啧,那叫一个惨呢!”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些危言耸听的话,一来顺顺没能给郡王献舞的气,二来也想吓唬这个京城来的娇小姐找点乐子。 殷拂云冷冷瞥了眼她们未作声。兰溪替她打抱不平,对两人责怪:“以后是住一个屋的姐妹,能够相互帮衬的除了彼此还有谁?何苦说话这么难听?” 这话说到两人心里去,沦落到此,无亲无故相依为命,都是可怜人,悻悻闭了嘴,各自收拾。殷拂云瞧着她们床铺,得知领舞姑娘叫白姝,另一位是姚瑶。 兰溪见她一直不说话,当她是被白姝和姚瑶的话伤了心,过来安慰。 “我只是太累了。”她解释,真的累了,身体累,心也累。躺下却睡不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亲人的音容相貌。父亲的严肃教导,母亲的温柔疼爱,兄长们的呵护宠溺,妹妹一声声甜甜的“阿姐”……他们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在脑海不断响起。 不知不觉眼角湿润,她强忍了回去,忍得太痛,喘息不畅咳了几声。 兰溪朝她望去,见不再咳便也吹灯睡去。 殷拂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模糊听到了两遍更声,最后似乎还听到了野鸡叫。 次日醒来时已近午时,房舍内只有兰溪,坐在矮桌边仔细缝补,听到她醒来声音,转头笑道:“我给你留了饭,还热着呢!”放下衣物起身出门,不一会儿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进来。虽然粗茶淡饭,好歹量足。 “快趁热吃。”转身又从一旁的线筐里拿出一瓶药,“待会给你伤口重新包扎。” 殷拂云好几顿没吃东西,着实饿得很,饭菜一扫而光,兰溪在旁边看着既心疼又欣慰,能吃至少说明心情还是好的。 刚用完饭,门前来了一人,身段修长,柳腰纤细,穿着不似营妓,有几分熟悉,像是昨日躲在墙角偷窥她之人。 “桑姑娘。”兰溪唤了声,笑着起身上前接过对方手提木箱,将人迎进屋内。 “桑姑娘是军中女医,”兰溪给她介绍,“平日姐妹们有什么病痛多会请桑姑娘医治,桑姑娘医术了得,菩萨心肠。”夸赞几句,连忙请桑姑娘坐下,奉上了一杯热水。 殷拂云微微欠身一礼,桑姑娘望向她跛着的左腿,礼貌性笑着说:“清早兰娘跟我说屋内有姐妹受了伤,我这会儿得空就过来看看。”瞥了眼桌子上没有收拾走的碗碟和药瓶,“想必伤口还没有处理吧?” “还没有。”兰溪立即回答。 “那我来吧!” “最好不过了,桑姑娘懂医又心细,处理伤势是行手。”转身去准备东西。 殷拂云也想弄清楚桑姑娘今日的好意是不是出自真心,没有拒绝。 昨夜草草处理的伤口经过一夜绷带上又渗出了血迹。桑姑娘经验足,手法熟练,虽然最后一层绷带黏着外翻的伤口,也没让她受什么罪,倒是让兰溪倒吸一口凉气。 昨夜灯光昏暗伤口看不真切,此时在白日下看得分明,三寸长,皮肉外翻,深的地方几乎见骨。 桑姑娘盯着伤口须臾,神情怜悯。她是大夫,一眼能看得出不是新伤,是旧伤反复撕裂,以致很难愈合,好在天寒又都及时处理,没有化脓溃烂,但伤口周围都已红肿,小腿粗了一圈。 这得有多疼!这哪里是一个姑娘能够忍受的疼痛。 见惯了将士们各种狰狞骇人的伤口,她还是不忍看这样的伤口,它好似一条巨大的毒虫吸附在原本白皙光洁的玉腿上,让人总想把它剔除。 “忍着点。”她手上动作更加轻柔,不时抬头看一眼殷拂云,确定她能不能忍受。 殷拂云一手抓着衣摆,一只手死死抠着桌沿,不一会儿麻沸散起了作用,缝合时没有想象那么疼,倒是桑姑娘因为紧张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待处理完伤口,桑姑娘好似经过了一场战斗,疲惫地跌坐在矮凳上。 殷拂云放下裙摆起身施了一礼:“多谢桑姑娘。” “医者本分。”净手后抿了口热水问,“是刀伤?” “嗯!”她点点头。 “怎么会有刀伤?”押解的官兵虐`待犯人不足为奇,棍棒鞭子加身也是常态,但不会动刀,更何况是对一个女犯下这么重手。 殷拂云笑笑未答,再次道谢。 桑姑娘也识趣没再追问,那必是一次让她不愿启齿的遭遇。她收拾完药箱,临出门前叮嘱一句:“多休息,少走动,别再磕碰,更别沾水了。” 关心并不像假装出来,但眼神中似乎又掺杂点什么,至少今日过来目的并不纯粹,殷拂云再次道谢,亲自将她送出房门。 兰溪回头看殷拂云不禁眼中湿润,许久长长感叹:“你是遭了多少罪!” 殷拂云抚了下腿,她不知道怎么去计算这半年来吃的苦受的罪,但她最后活下来了。 兰溪收拾好桌子,端过线筐继续缝补。殷拂云仔细瞧了眼衣袍,并不是军中统一的军袍。这件质地上乘,做工精巧,细节处更是讲究,但边角处磨损不小,褪了色,应该有些年头。 “哪位将军的?” “重骑营陈固将军的。”兰溪笑答。 殷拂云虽未见过陈固却听过,祖上曾跟随□□皇帝打天下,定国封侯也是在册的,但是子孙不肖,慢慢没落,到了陈固这儿才捡起来,已远不及祖上。即便如此,也不至于一件战袍穿这么多年,想必是意义非常。能够将重要之物交给兰溪缝补,也不会是随意而为。 “你手真巧,看不出任何针脚。”她不懂女工也不知道怎么去夸赞。 兰溪也收回为对方刚刚难过的情绪,惭愧一笑:“以前跟师傅学过几年,算不得好,勉强看得过去。” 这明显是谦逊的话,殷拂云觉得这是老师傅才有的手艺。 两人聊着聊着,沉重心情渐渐散去,兰溪提到自己是两年前来到这儿,本来和白姝姚瑶一样是以舞姿悦人,去年病了一场后就不再跳了,因为针线比较好,就为军中将士们做些缝缝补补的事。 对于以前的身份只字未提。 她还说起永安郡王不喜舞乐,刚来军中就提议将营妓们迁出军营,奈何众将不同意,还因此与一些将领闹得不愉快。 又说永安郡王善骑射,通兵法,去年秋一支白狄军来犯,他领八百骑兵追打到赤狐山,将三千敌军全部剿灭,自己拖着半条命回来,在府中养到年后才痊愈,回营方几日又去巡边。 若不是兰溪多次提到“郡王”二字,殷拂云都要认为兰溪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曾经的李忻是一个标标准准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走马斗鸡遛鸟,吃喝玩乐样样行手,歌舞琴曲没他不会的,进花楼比进家门都频繁,文武骑射和他边都不沾。 如今不喜舞乐,短短几年间改变如此之大,是当年自己的话对他打击太大了? 兰溪和她聊了很多,她也借此对女营的情况大致了解。 午后兰溪去给陈固将军送衣袍,殷拂云就搬着小凳子坐在门前晒太阳闭目冥想。不一会儿听到有急匆匆脚步声在身前停下,来人遮挡住大半日光。 “殷姑娘快收拾跟我走吧!”是昨日那位六婶,态度温和,没了昨日盛气凌人。 “去哪儿?” “自是去舞房准备,今晚还要去献舞。” “给郡王?” “那是你修来的福分。” 面对一个不可捉摸且对自己有怨恨的人是哪门子福分?可就因为李忻现在性情古怪,她才不得不去。 一路上遇到好几个女子,看她的神情既有害怕又有鄙夷嫌弃,相互私语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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