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珏伸手松开半挽着三千青丝,带着艳俗色彩的发带,划过空中,掀起一阵胭脂水粉呛人的气息。
引得宋珏如画般的眉头蹙了蹙,提笔在纸上增添当了小馆大半年才终于翘出口的情报——魏赋的干儿子当年私逃出宫,被魏赋派人寻到后焚烧致死,刚好死在了坞塘村被屠村的那段时间。
尚未干涸的墨迹映衬着漫天皎洁的月光,反射至宋珏眼里,使其也沾染上温柔绮绻的意味。
他发现自己的字与秦时宣愈来愈像了。
由于出身乡野农村没受过什么正经教育,起初秦始轩写的书信字稚嫩又难看,活像一坨小黑虫爬满了整张纸面,后来逐渐变得凛冽又端庄。
书信的内容也从单纯小孩子气地抱怨宫中的勾心斗角,举步为艰,和对已故父母的思念,到阔谈正事,分享自己所获得情报,有时提到自己手下的锦衣卫办事不利时,“威严肃重”四字简直跃然纸上,也是凭借这些,宋珏才能压下焦虑与担心在洛阳城兼顾多重身份至今。
每来一封信,宋珏就回一封,不过从未送出过。
因无他,高大宏伟的宫墙,达官贵人想流出些什么容易,若宫外人妄图塞东西进去却是难上加难,要真送进去了还有可能给秦时宣带来危险——私通罪。
从四年前的季秋写到今年盛夏,三十四个圆缺明月,十二个季节更替,终于守得云开。
“阿宣,等我。”
翌日一早,宋珏便收拾好行囊,靠关系走了后门——免去考核和检身,顺顺利利地进了太监院。
用三天摸清了所有曲经小道,隐蔽之所,以及身边太监们各异的性格,叫了个胆小怕事,做事又机灵的小太监李清,用好几两银子遣他去给秦时宣传话——去太监院后方那大片竹林间的废弃红长亭里与宋珏见面。
亭中灰白相间的大理石桌上,两杯热茶白烟袅袅,宋珏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杯壁,指尖暖意泛泛。
心不在焉地检查着情报笔记,等得久了些,思绪不由自主地混进不断蒸腾升起的雾气,四处纷飞,忧心这偏安一偶地处偏僻,秦时宣怕是难寻。
杂乱无序的“哒哒哒”声戛然而止,手指紧贴渗透着高温的杯壁,眼中攸地的闪过一丝阴骛,亦或许,那李清根本就没传话。
寂静幽深的竹林间隐隐回荡着雨滴拍打在绸料上的闷声,不徐不慢,愈来愈近。
一下下撞击着宋珏的耳膜,扯回他正往阴暗处狂奔的思绪,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竟下了雨,闻声望去。
只见绿伞掩面,来人身材欣长,玉带缠腰,弯刀加配。
一袭锦衣,绝世无双。
袖口以低调奢华的银丝流云滚边,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伞把,如此简单平常的动作,却是非常年习武之人所能展示出的苍劲有力。
衣袂翩翩,贵气逼人。
逐渐靠近,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伞檐终于向上掀开,露出长达四年未见的面孔,锋眉墨眸,凌冽清晰。
当年满脸黢黑,无助可怜的少年,早已成长得英气逼人,能够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宋珏突觉指尖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源,烧得冒火,轻轻将手从热源上移开,不知如何原由,手在收回途中变换方向,拐了个弯,不着痕迹地将情报笔记收了起来。
面前的锦衣卫士是刚刚入座,一双锋眉之下黑眸弄浓郁晕不开的墨,见宋珏一副太监装扮,浓墨微微泛起涟漪,“你不必付出那么多进宫,我自己可以查明真相的。”
四年前秦时宣从一开始打杂侍卫,靠天赋和努力爬到如今的高度已是不易。
魏赋掌管的东厂和锦衣卫队在朝廷上共同辅佐朝廷,优势互补,秦时宣作为首领,于情于理都无法对东厂下手。
若真下手了便是一荣俱损,秦时宣费心费力栽培的锦衣卫队也会毁于一旦。
当今圣上年幼无知,朝廷腐败落没,阉人魏赋更是圣上哄得团团,可谓只手遮天。
何况现在魏赋展现的实力和野心只是冰山一角,秦时宣如若查到魏赋,一定会想要报仇,到时丢性命也是轻的。
嘴角扯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宋珏摇了摇头,似是在否定秦时宣话语里“宋珏进宫的目的是为坞塘村民查明真相”的句意。
登时蹙了蹙眉,询问宋珏这动作是何缘由的话语却堵在咽喉,心里泛起没由来的心慌,压下了询问的念头。
秦时宣佯装欢快地摆了摆手,“唉,先不聊这些了。”话锋一转便向他这四年在宫里所见所闻的趣事上来了。
书信容纳条件有限,至此宋珏又一次刷新了对秦时宣话唠的印象。
眼前不怒自威的锦衣卫士,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个边打鸟,边叽叽喳喳把鸟都惊跑了的少年。
秦时宣讲得绘声绘色,宋珏倒觉得有趣好笑。
“我都光顾着说自己了,你呢?你这四年过得如何?”
闻言宋珏哑然失笑,四年间他进往阴沟子里钻,自是吃了不少苦头,否则也不会比身处宫中的秦时宣还早查到魏赋。
“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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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双玉
魏赋是条阉狗,一辈子注定无法生育,便爱好收养同为阉人的干儿子,他又有特殊癖好——上自己的干儿子。
这不,上一个刚死,下一个就无缝衔接了。
据说是个长得十分俊俏的小伙子,名为双玉,听着悦耳,可其中的含义却十分难堪。
双玉本出身边郊野地,理应一辈子都平平淡淡地在田野里耕作,因名字中有一“珏”,便自命不凡,认为自己天生富贵命,不甘拘泥于脏兮兮的泥田地。
一介农夫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本事,又慕权重利,便靠着优越的脸蛋条件爬上了魏赋的床。
漓安宫的人都说,这双玉人美活好,自从他来了以后便日日息在魏赋那,两个阉货,玩的花样还挺多。
“宫里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么?”秦时宣问。
刚入冬,气温还未冷下来,宋珏却双手紧握住滚烫的茶杯,手心肌肤贪婪地汲取着杯壁传来的热度。
闻言慵懒地抬起眼皮,看着面前被框在斑驳红漆亭柱间,以翠绿竹林做背景的锦衣卫士,“你觉得呢?”
虽是问句,可配上这副气血不足,似是纵欲过度的神情,便是再明显不过的肯定。
原来一切早有预先,自第一次长亭见面,宋珏意味深长地摇头否定时起,秦时宣心里就有了疑虑的苗头,但迅速被自己给掐掉了。
宋珏本性纯良温和,坞塘村村民仅是给予了他住所和对孩童应当的照顾,他却将这份恩情铭记在心,经常泡在田野里帮大伙儿干活,就连比他年长的秦时宣都时常被他照料。
即便宋珏进宫不是为了查明真相,秦时宣也愿不相信四年前那个年少老成的少年人,会变成别人口中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慕权之人。
“宋珏…”
“啪”的一声,打断秦时宣妄图扯下宋珏伪装面具的话,宋珏将一个散发着幽香的檀木小盒放在大理石桌面上。
物品不轻,宋珏面上若无其事地稳住双手的颤抖,打开盒盖,里面填满了闪烁的银光。
“你这是作什么?”秦时宣诧异。
宋珏双手又贴回茶杯,仍旧气恹恹地回话:“四年来你给的银子,还你。”
秦时宣像是被羞辱到了,有些愠怒地关上盒盖,“你卖身得来的钱,别给我。”
蓦地,关上盒盖的那只手上被宋珏的手覆在其上。秦时轩虽然没喝,却也从袅袅的雾气中看出茶水的滚烫,宋珏从来到时起双手就几乎未离过杯壁,可是那双手此时却冰冷得刺骨,甚至比周遭初冬的寒气还要冷上几分。
秦时宣眉头登时一皱,“你手怎么那么…”
余下唠叨的话尽数被宋珏突来的唇给吞了进去,秦时宣墨黑瞳孔骤然收缩,看着宋珏近在咫尺,紧闭着的双眼,睫毛纤长浓密,根根分明。
就在秦时宣愣神之时,双唇间温柔缠绵的动作,陡然增强攻势,横冲直撞地撬开他的牙关,缠住舌头,刮过墙壁,霸道强硬地夺取秦时宣口中的空气,致使他头晕目眩,有些落不着实处。
秦时宣喜欢宋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第一次见他时,他穿得破破烂烂,眼神里满是带刺的戒备,秦时宣不怕,还特爱逗他。
按秦母的话来说就是“欠”,秦时宣傻兮兮地笑了笑,吸溜了几下鼻涕,没听懂,转身就看洗干净了的宋珏去了。
白净净的小脸,粉嫩嫩的小嘴,明明与村里其他孩子一样的装扮,在宋珏身上却好看得出奇。
秦时宣又吸了吸快流进嘴巴的大鼻涕泡,瞪大亮晶晶的双眼,“我*,你长得可真他妈的好看。”
受过优良教育的宋珏哪里听过这般鄙陋粗俗的污言秽语,闻言面部好一阵抽搐,后来秦时宣小小年纪在乡野间养成说粗话的习惯,在与宋珏相处过程中倒也潜移默化地移除了。
也许是因为宋珏长的好看,亦或是他身上区别于农孩子的高贵气质,总之秦时很爱黏他。
宋珏干农活的时候,秦时宣便在水稻的泥水里摸鱼抓虾,宋珏就连干农活的时候都与旁人不同。
年龄小动作,却不扭捏造作,也不粗旷费劲,每一下都恰到好处。
“你插个秧样跟写字一样斯文,以前家庭的书香气息一定很浓吧?”
宋珏插秧的手一顿,“普通人家罢了,只不过是自己随便看了几本闲书,爱好学习。”
手滑进水中,搅动,秦时宣眼神不住乱飘,“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我还小。”宋珏直起腰,俊俏的小脸一板一眼,“我前天不才教过你吗?何时做何事,需遵循正道而行。”
秦时轩连忙回道:“是是是,先生说的对。”每次宋珏一副小教书先生的模样,就让秦时宣看得牙酸,嘴角却被他一句“没有”勾了起来,手在混沌的泥水中搅得更欢快了。
年幼无知,不懂那叫喜欢,后来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进了宫,在残酷的现实打压下,被迫飞速成长,懂得了细水流长,厚积薄发,同样也尝到了相思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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