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扶风长长吸了口气,不由得佩服厂公这捉弄人的手段。她越怕什么,就往她脑袋上砸什么,逼着她不得不静下心来对付。 她无可奈何的撇撇嘴,定了心思看向木架,那一圈圈锤头针鎏金的光点、便繁星似的在她眸子里浮动—— 犯人都关在诏狱,诏狱在锦衣卫边上……手在锦衣卫的锤头针上悬停了片刻,却又默默蜷缩回来。 不对,厂公昨夜已经交代了档头们,期限未到、犯人又多。譬如父亲那位门生,不过是个临时寻的饵,恐怕连对方的身份都没探清,只是见财背主。而刘平当时裹着亵衣的模样,明显不知道她和刺客潜入的事,和方乾一样,冤死鬼一对,自己知道的、怕还不如旁人多,眼下去了,也不过耽搁时日。 那么,是兵部? 她盯着那兵部的锤头针发愣,想了半天,复又摇摇头。 不对,敌人心思如此缜密,眼下兵部里外必然安置好了诱饵,等着他们咬钩子、扎得一嘴血。即便他们需要物证,也必得是自个伸手、从阴沟暗角里摸出来的东西。 那么……是大理寺? 按说京官犯了案子,第一时间物证就落在大理寺,其后才被锦衣卫或东厂提走。但物证拿回来查验才看得真切,大理寺人多眼杂,待得越久、枝节越是横生。 到底是哪里?! 她“啧”了一声咬着嘴巴,缓缓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脑子里便浮出大胤天穹下,狼烟纵横的棋盘来。 徐夫子说过,对阵既是对弈,棋盘有边、但人心无边。对阵必须将眼光从落子处拔高,从高处、看远处,既看棋,更要看下棋的人。 而眼下,下棋的人藏在暗处…… 不对!司扶风脑海里仿佛拨弦似的一动,浓如雷云的阴翳里,骤然亮起一点星光,那是野兽的獠牙、藏在雾里闪着寒芒。 他们的对手不止一个,除了京师的蠹虫,还有蛰伏虎视的鬼虏! 鬼虏狡诈,与大胤贵胄做交易,不可能尽然放心。必得安插眼线在暗处盯着,万一对方有诈,鬼虏方能及时应对。那么眼下,必然有鬼虏细作藏在京城,于暗夜之下奔走。 还有那日的刺客,他们中竟有逃兵。 京畿之地洒满东厂和锦衣卫的刀网,鬼虏细作和逃兵如何躲过盘查,藏身于京中? 所以……兵部不过是根漏头的刺,而骨血之下,一棵扎根最深、最不起眼的荆棘,尚在疯狂向着心脏钻营! 在彦淮屏息凝神地注视中,司扶风终于缓缓抬起了手。 那裹着纱布的手次第掠过大胤的半壁朝廷,最终停留在一根锤头针上。厚铸的鎏金倒映着她的脸,针尖脱出皮面的瞬间,星芒汇聚、如同长锋出鞘。 一点金色落在鹿皮后的绸缎上,滚落到彦淮的皂靴边,叮铃铃碎响入耳。 司扶风在彦淮诧异的注目里,长长舒了口气,直起脊梁。 她舒展眉眼笑得快意,眸中倒映着满室光华,云散浪静、天海清晏: “如何,我算不算得,迈过‘那道坎儿’了?” ……… 大明门旁的偏街,是京中人常说的“尚书街”。 吏、户、礼、兵、工五部都坐落在偏街上,夹道红墙掩映、牌匾藏金,一座座官邸如同镇国的巨兽列队于皇城跟前,巍峨俯瞰着京师烟霞。 然而深墙轩屋下,京城的秋末、寒气有多沁骨迫人,侍郎宋培然比谁都要体会得真切。 有小吏端着炭盆放在他桌案边,他就着炭火暖了暖手,刚想贴得近些,就被熏得一阵眼涩,只得捂着眼睛便往后仰,笼着夹棉的旧袄子,言语间全是无奈和苦涩: “李叔,今年天气如此,朝廷居然还未派发银丝碳吗?” 被他称为李叔的小吏叹了口气,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侍郎大人,上头一直没给回话,您用着自己的俸禄买这黑炭到底不是个事儿。您向来清廉,家里还有老人娃娃几十口嘴巴等着吃饭呢……” 李叔说着,看了眼外面静悄悄的院子,露出些不忿来:“都是这些官场小人、嫉妒您青年才俊,而立之年便做了侍郎、深得尚书赏识,又看不惯您行事光风霁月、廉洁自持,所以故意给您使绊子。” 宋培然清和一笑,拢了拢袄子,看着桌上堆得满满的文书,清秀脸庞上全是惭愧和歉意: “无妨,上头也有许多要事,哪里管得了这些。到底是我自小冻坏了身子,还没到冬日、竟也手脚发凉、骨头发酸,别的也罢,只是担心弄脏了这些文书,惹得龙颜不悦。” 李叔感慨的摇摇头,一脸不平、正要说话,洞开的大门外却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急促如战鼓、暴烈如骤雨,一路汹汹踩着令人心惊的节奏,由远及近。 跟着响起的,是让整条尚书街都为之丧魂的肃杀呵斥: “东厂办案,提督亲临!” “户部上下所有人,中庭听审!” “违者,杀无赦!”
第5章 儆猴 厂公,我既然来了,可有资格与您…… 李叔一惊,宋培然也错愕的和他对视了一眼,匆忙舍下棉衣、理了理衣襟快步往庭中走去。 只见白石台阶上,褐衫直身的番子们提着长刀,皂靴踏过地面、腾起微尘。他们肃杀着脸鱼贯而入,自两侧一字排开。而后两个金刚怒目的档头往门下一站,所有人在一刹间躬身抱拳,朗朗洪声汇成一处,冷硬如金戈铮鸣: “厂公!” 宋培然俊秀的眉微微皱起,脸色不可察觉的沉了沉,低下头倾身拱手。 清亮的马蹄声自门外洒进庭院,寒玉似的人便披着一身冷冽晨光、挎着刀,策马徐行而来。 马上的轩昂青年穿了件玉白坐蟒织金妆花曳撒,衣摆水云般张扬摇曳。日光在他身后游弋变幻,膝襕上的蟒就在动荡的光里明灭,一时狰狞、一时桀骜。 宋培然这才抬起脸,谦和一笑,既温平又清雅,任谁瞧着,也挑不出半点刺。 宽大的官服垂下来,勾勒出宋培然两只手臂细瘦如竹节,却不妨他声音朗朗:“下官见过厂公。” 姬倾驻马于宋培然面前,手按在刀柄上,似笑非笑地垂着眼。挑起的眼梢飞着薄红,是花间雪、酒中月一般的冷冽艳色。 但那沁着冰烟的目光,却孤高地向衙门里掠过去,并不落在宋培然身上半分: “宋侍郎清名远扬,朝中无人不盛赞。今日一见,果真一副清苦做派。” 宋培然露出些赧然,苦笑着摇头:“都是虚名罢了,厂公折煞下官。” 外头喧天的响动就像山崩的碎石、砸进了户部这潭平静隐秘的深水里。一时间,尚书扶着乌纱帽、员外郎提着靴筒,七手八脚、仓惶无措,每间房里都滚珠似的窜出来大小官员,几十人乌泱泱挤在庭院里。 所有人都苍白着脸,朝姬倾拱手的时候、藏不住眼下鼻前的惊慌,声音更是高高低低参差着,唱戏似的: “见过厂公!” 姬倾缓缓策马,逆光徐行。马蹄停在白发苍苍的尚书面前时,户部尚书桂攀觑着那波光晃荡的衣摆,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砖缝里: “厂、厂公大人亲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姬倾居高临下,月照冰河似的眸光从每个人脸上流淌过去。那样慢悠清闲,众人却只觉得喘不上气、周身都沁起凛冽寒意,两边脸颊和心里毛毛的,像浸在冰水里、怎么也宁不住心神。 姬倾见他们一副失了魂的慌乱模样,鼻间便哼出个冷冽的笑: “粤州清吏司郎中钱从、员外郎张楚、并两位主事,往咱家跟前站,咱家有个小事,须得请四位大人赐教。” 他说得客气,言语里却只有肃寒的冷意。站在人群后头的四个人登时一凛,垂着头迅速交换了一下仓惶的眼神,急惶惶分开人群,拱着手、折着腰朝姬倾拜下去,声音抖得要摔碎在地上: “下官见过厂公大人。” 等他们拜完了,姬倾便胳膊肘撑在马背上,微微朝他们倾过身子来,眼角眉梢凝结了薄霜: “大人们何至于如此惊慌,瞧瞧这满头的汗。咱家左不过是想问个人,那人是粤州人士,大人们总领粤州户籍银钱及大小事务,想必比咱家清楚。” 为首的郎中和员外郎互相觑了一眼,两个人都不敢抬头,后脑勺悬着姬倾的眸光,刀子似的凉而锋利、仿佛自个的项上人头突然就长得不牢了,一呼一吸间随时都会滚下来。 最后还是郎中钱从硬着头皮上来回话:“厂公大人,下官统领粤州事宜,只是成日间批得文书实在太多,只怕未必记得大人要找的人。还请大人千万恕罪,下官一定亲自带人日夜翻册子,就是消息埋在地缝里,下官也给它掘出来。” 姬倾唇边勾起一点笑,众人只觉得眼前掠过一道冷白浮光,耳边便响起萧萧铮鸣。姬倾长刀出鞘的瞬间,那四人一个哆嗦,当下就软了膝头,砰砰接连跪在地上,捣蒜似的朝马蹄前磕头,你一句我一句抢着喊: “厂公饶命、督主饶命……” 姬倾轻轻转了下刀锋,面色冷冽、眸光玩味:“咱家拔个刀而已、四位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钱从摸了摸后脖子,发觉头颅尚在,和员外郎张楚面面相觑了一会,抬头仰望着姬倾,抱拳哆嗦道: “厂公大人,您要找的人、下官一定仔细辨认。” 姬倾这才露出些冷薄笑影,他持刀的手抬起来,刀尖一动,旁边番子捧着的盘子上、盖布哗啦落地,然后长刀微翘、挑了个浅黄猩红的东西,软塌塌摔在员外郎张楚的脸上。 姬倾云淡风轻地看向张楚:“张大人,你瞧仔细了,他叫张六儿,是粤州的逃兵……不过咱家不明白,一个逃兵进了京,怎么还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安置的流民。” 张楚只觉得迎面一道温热砸上脸,触手黏黏糊糊的,似乎还沾着湿哒哒的软乎东西。他惊疑地将那东西从脸上扒拉下来,才睁开眼,眉骨上就缓缓滚落一串血珠子。 他一怔,低头看着手里湿热柔软的东西。 薄得像一层纱,上面的褶皱分外眼熟,后头黏着浅黄暗红一片、黏腻腥脓的碎渣—— 那是才刚扒下来片刻、还腾着热气的一张脸皮! 张楚吓得一声惨叫,手抽搐似的扬起来,那脸皮就飞出去,斜掠过半空,“啪”一声砸在宋培然起了毛边的皂靴前。 宋培然依旧低着头,仿佛不经意地抬眼望了张楚一下,张楚便像兜头被沸水烫了似的,哭喊着、跪着往姬倾马蹄下膝行,头撞着麻石地面,磕得血红一片、砰砰作响: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啊……” 姬倾的目光顺着刀锋一路淌下来,却并不回话。张楚见他冷淡不语,嚎啕着就要去拽他浮动着碎金的衣摆。 姬倾便看向他,冷冽日光落在袖襕上,激起金光斑驳、耀得人睁不开眼。他一手拽着缰绳、一手冷冷提刀,仿佛看着草虫挣扎般、嘴角勾起一点鄙薄的笑: “钱郎中并两位主事,各位看好了,待会仔细回话,不然这位员外郎,指不定能等着你们一块儿上路。” 浑身瘫软的钱从只觉得眼前掠过一道寒白,激扬着斩断一幅幅冷淡日光、凉得人心头一颤。一蓬血雾便从张楚脖子里爆开,红纱似的朝众人笼罩下来,周遭的树叶草尖上、细细挂满了珊瑚珠似的血滴。 张楚想去捂住脖子,但双手捂不住滚滚淌出的热血,便只能发出呜咽般粗粝的倒气声。他绝望地伸出手来,试图抓住一抹虚无,咽喉上有血汹涌着淌下来,他的眼神便慢慢没了光彩,咚一声、人像脱线皮影一样砸在麻石地上,泼溅开满地滚烫猩色。 一摊暗红无声蔓延,一点点濡湿了户部的官员们一尘不染的皂靴,他们批淋着满头鲜血睁大了眼睛,噤若寒蝉地看向姬倾。 姬倾挥开长刀上的残血,微微扬起下颌。 那流光烁金的衣摆明灭着耀眼光芒,掀起金色的风暴。 ……………… 司扶风迈过户部门槛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幕艳绝冷厉撞进眼里。 满院子幢幢人影模糊了面目,荒芜天光下,策马持刀的背影被日头拢着,那宽肩窄腰便镀上一圈冷白光晕。 他手里,滚烫的血沿着冷薄刀锋滴落下来,汇进地上缓缓摊开的血泊,蜿蜒如业火。 换做旁人,也许会却步当场,或是胆寒、或是瑟缩,但司扶风只觉得炽热而震撼。她在白骨黄沙的冻土上长大,她亲近火,也热爱花。 她牵着裙子拾级而下,那浅青的裙摆洋洋洒洒在风里散开,似一泓春水吹皱、似一片浅草起伏。姬倾回头的瞬间,司扶风像一只春来的燕子,衣袂间细碎银闪跳荡,一路闯进他的剪水瞳眸、刻进他的素雪心窝。 燕子般轻盈快意的少女走到他身边,天地间便温软缠绵起来。 司扶风扬着脸,笑影里藏不住雀跃的小得意,那脸上神气极了,连两鬓散落的发丝都要跟着飞翘起来: “厂公,我既然来了,可有资格与您提刀偕行,共襄这万里山河?” 姬倾自马上垂下眼看她,睫影下,温存眸光里激扬着赞赏与欣然: “郡主果然不负咱家希冀。” “今日,便请郡主与咱家一道,仔细将这户部、掏出心子来查个彻底!” 他话音才洒冰似的落下,户部尚书桂攀脊梁一软,一下便摊倒在地上。司扶风朝他走过去,弯下腰,盯着他恍然的老脸,敛了笑容,眸光亮得像刀片绞进人心里: “我且问大人,京城安置的流民户籍,你可曾细心查验?为鬼虏奸细和私兵替换户籍、潜藏京中,究竟是谁的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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