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旻!”他正想溜回厅中,没想到还是被抓了壮丁。林悦搭着他的肩:“一会你得撑场子上去说两句,你先打打腹稿。” 他勾着喻旻边走边唠叨:“陛下赐了幅字,你看挂哪合适,一会顺道挂上去。” 喻旻对说两句不太有兴趣,推道:“你去吧,我还得想法跟户部要钱。”不然你的马就要饿死了。 他今日一大早去兵部,那帮人看见他就开始哭穷,打太极似的把户部推出来顶锅。说户部今年农税收的晚,连带着兵部跟着受穷。 京北营都统是韩子闻韩老将军,名义上的一把手。韩将军早些年四方征战,落下不少伤痛,不常来营里也基本不问事。 如今京北营当家的是副都统林悦和中郎将喻旻。林悦是将门之后,生在西疆长在军营,资历和经验都是够的。但年纪确实过轻,生性又跳脱,难免给人毛躁之感,在军中的震慑力远不如性子沉稳的喻旻。 营中许多大事反而是喻旻在拿主意。 林悦道:“我不大适应这样的场合,过年节让我上去侃几句还行,今儿还是你来吧。” 不等喻旻再开口,外头就有人在急唤他。林悦边应声往外走,边又嘱咐一遍别忘了把陛下题的字挂上去。 陛下题的字已经裱好了,大金色框子一看就是林悦的审美。面上用红布盖着的,红布上面还多余地系了朵红花,土了吧唧。 喻旻解开红绫,抖开红布,下面是御笔亲题几个大字: 赤羽军魂今在。 喻旻屏气,像是被重鼓锤在胸口,震得他血液翻腾又呼吸困难。 他默然站了许久,也盯了匾额许久。 他捡起那块红布重新盖上,红绫重新系好,神色平静地把匾额拿到库房。 五千骑兵已经在演武场上列好了队。战马气势汹汹,战士英姿勃发。卫思宁站在高台石阶旁找喻旻,看了半天也只看到笑成一朵太阳花的林悦。 自那天从淮安归来,俩人还未说过一句话。喻旻向来是沉得住气的,卫思宁憋不住先来找他了。 服个软就完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是曲昀教他的。 演武场内响起了阵阵战鼓的声音。虽不是歃血誓师的场合,但战鼓一响,底下的将士们都瞬间挺起了身姿,表情肃穆。 喻旻在一轮战鼓结束时走上高台,台正中的铁架上燃着一盆旺火,两旁插着京北大营的军旗和韩将军的将旗。 喻旻在中间站定,目光扫过下面的将士,朗声道:“众位,你们都是过层层选拔才站到这里。从今日起,你们就是京北营骁骑营的将士!你们是京北驻军的翘楚,是利刃、是刀锋、更是脸面!”朔风潇潇,军旗破风的声音不断,“今日不想同你们说凌云壮志。”喻旻指着身后的军旗,“我想说说过去。” 细雪依旧未停,喻旻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嘶哑,但清晰有力,“太宗朝有三十万赤羽军,以神兽朱雀为图腾。随太宗皇帝平四境,安南洋。百余年来驻守大衍四方,胡人秋毫不犯。武帝时奸贼乱朝,赤羽军南下勤王,诛叛贼,复国土。” 底下林悦和卫思宁几乎同时变了脸色。 他接着说:“此后四方安定,百姓富足。平武十二年,赤羽军裁十万,平武三十八年再裁五万。到正光三年,三十万赤羽军剩八万。”喻旻说得轻松,像是平日闲话那般,可神色里却积攒着藏不住的沉重。“先帝武宁十三年,八万赤羽军就地改编。剩一万余众改驻边军为守城军。至今日,赤羽军驻盛京城已有十五载。” “赤羽军精锐骁骑营于十五年前被撤,今日在这里重生。诸位将来为人行事,当无愧于这个名号,无愧于,千千万万骁骑营先辈英魂!” “是!!” 底下响起一阵嘶吼的应答声。每一个骁骑营的士兵都紧紧握住了自己手中的刀,从此刻开始,他们的身份和使命将不同。 演武场人散尽后,喻旻坐在石阶上出神。他屈着一条腿,另一条腿随意往前伸开,双手向后支撑着上身,仰头看已经湿透的军旗。 他小时候很崇拜父亲,特别是穿一身甲胄的父亲,后来父亲被祖父从北疆召回,换上了广袖长袍,做了太子太傅。父亲问他将来愿为文官还是武将,他抱着父亲给他的剑,说做武将。 父亲看他的眼神里除了期许,似乎还有克制的艳羡。 十五岁入京北营,人人都叫他一声将军。可是他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喻旻顺势躺了下去,用手臂覆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卫思宁在廊下看了他许久。林悦蹲在旁边,闷闷地说:“殿下去把他拉回来吧。” 卫思宁踱步过去,将伞挡在喻旻上方,凉凉开口道:“喻家好不容易脱身,你想再回去吗。”喻家为了抽身付出的代价不小,他不能看着喻旻乱来。朝堂像是一座富丽堂皇的牢笼,里面布满深潭泥沼。 有的人只看到权势荣耀,一旦深陷其中就再难脱身了。 卫思宁的话比刮骨寒风管用,喻旻蓦然清醒了。祖父和父亲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不能毁在他这里。 玄羽军对许多人来说是一道逆鳞,至少在京北大营是的。 京北营都统韩子闻将军早年是赤羽军杨大帅嫡系。先帝裁编赤羽军时,是他以一己之力保住赤羽番号。 对于当年撤军之举其实很多人是不忿的,赤羽军像是大衍军神,是一道铜墙铁壁,是许多能人志士神往的地方。 但国家并不是所有时候都需要那么多兵。武帝动乱既平,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土地需要有人耕种,养兵成了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只能裁军,战功赫赫的赤羽军首当其中——既然外患不起,内乱已平,精兵就不需要养着了,毕竟最费钱。 他今日失控都是源于那幅字,也许只是无意间随手题的罢了。却让他心神不宁到这种地步,果然执念太深就成魔障。 心神不宁的不止喻旻一个,整个京北大营最近几天的气氛都十分怪异。个个沉默少言,在训练上倒是憋足了劲儿,演武场从早到晚都列着小队。 喻旻刚从衙署出来正准备回家,在门口遇见牵着马也准备回家的林悦。 林悦不若往日聒噪,说话时也不如往日有神采。喻旻心知事出缘由,开口道歉:“我那日有些昏头,你不必放在心上。” 林悦一直低头走路,闻言摇了摇头,“你所说也是我心中所想,怎能怪你。我不如你心思灵巧,也不如你对自己坦诚。逃避久了,连自己都看不清了。”林悦看着喻旻,诚意道:“好在有你点醒我。不然我连自己想要什么都忘了。” 喻旻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陷入长久沉默。 林悦突然问:“赤羽军只能一直如此了吗?”他问的认真,却又像是怕对方回答他似的,马上又摇头,“罢了。” 喻旻没有答,岔开话题说了别的,“ 如今大衍各军各司其职,各守其地。各军之间和各军内部都形成了稳固和谐,相互掣肘的态势。京北大营若安定,四方驻军也就安定。” 林悦缓慢地点头,话里话外也听明白了,京北大营动不得。 京北驻军无论去哪里都是多余的,势必引起势力划分和派系争端,谁也不愿自己的地盘来别人。保持现状反而是最好的。 两人并肩走着,不多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喻旻听到有人唤他。 卫思宁从马车上跳下来,对着两人拱手,吊儿郎当道:“在下备了酒局,两位将军赏个脸。”
第11章 酒肆 喻旻和林悦相互看了一眼。林悦觉得有人掏钱不去白不去,喻旻心道我想早点回去看孩子,但前几日刚因为孩子跟卫思宁闹不愉快,不好再说。也不好搅了林悦兴致,便也同意了。 酒局自然摆在曲家酒馆。曲昀给腾了一间雅座,但林悦嫌里头看不到弹小曲儿的,非要坐大堂里。三个人便在大堂落了坐,刚好正对着弹琴的姑娘。那姑娘蒙着面纱,全身上下只有那双眼睛和双手露在外头,也不知有什么可看。 不一会上来几样精致小食,都是曲昀的拿手菜。林悦一手撑头,目光一直在弹琴的那姑娘身上,另一只手在桌上叩着节拍。是个认真听曲儿的姿态。 曲昀被卫思宁拉来作陪,顺便介绍喻旻和林悦给他认识。曲昀健谈,卫思宁也是天南地北哪都能侃,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能说上两句。喻旻与曲昀不熟,偶尔插一句话,大多数时候只安静喝酒。 三杯酒下肚林悦就活过来了,不大一会就同曲昀热络起来,两人凑一起一会说桌上的菜,一会说城南哪家乐坊的曲。两人品味相投,一时竟刹不住,卫思宁倒成了偶尔插话的人。 喻旻看了羡慕,林悦总是活的恣意,天大的烦恼转头就忘了。 四人各自悠闲,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叫骂声,还有酒馆伙计赶人的声音。四人向门口看去,只当是哪个酒客喝多了闹事。 待听清之后,曲昀先皱起了眉。 只听门外那人点名道姓,“曲昀丧心崽!抛弃糟糠不得好死!可怜我家妹子,白白为你这丧心货守了活寡!曲昀!滚出来!有能耐作孽没脸见人吗?!!” 酒馆伙计在外拦着人,说再闹就报官府。那人什么威胁也听不进去,只一个劲儿地骂。 曲昀私事卫思宁并不了解多少,听了那人的叫骂一时也傻眼。只觉得曲昀应当不是这样的人。 曲昀过去不知同那人说了什么,那人纠缠了两句就走了。 见人被打发走,卫思宁也松了口气,忍不住为曲昀开脱:“应当是误会。” 喻旻睨了他一眼,凉凉开口:“殿下知之甚多。” 卫思宁:“……” 曲昀朝伙计吩咐:“下次再来,乱棍打走就是。”说完朝喻旻二人拱手,歉疚道:“冲撞贵客了,见谅。” 喻旻冷眼观之,要说贵他和林悦加起来都不如卫思宁贵,偏偏只给他们赔礼。 卫思宁和这人熟稔地都不用相互客套了。 不待卫思宁说话,喻旻立马道:“掌柜还是报官得好,棍棒无眼,弄出人命就不好了。” 一声掌柜无端叫出了距离感,曲昀尴尬地笑了两声,点头称是。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位小将军不太喜欢自己,当下也不多言,免得把人得罪狠了。 林悦素来心大,并且热心:“报官干啥呀,京兆尹那帮人磨唧得很。下回再来闹事你遣人到北城门来说声就是,反正城内打架斗殴也归咱们京北营管。收拾一顿保准他下回不敢再来。” 喻旻:“……” 曲昀正要道谢,不料林悦又说:“他说你抛弃他妹妹,是真的吗?”他长得面善又好看,扑闪着大眼睛,很好奇的模样。若是旁人这样问会让人觉得太过唐突和冒犯。他端着这副神情仰着脸看曲昀,反而让人觉得他问的特真诚。 曲昀,卫思宁:“……” 卫思宁在桌子底下踢了林悦一脚,很想堵上他的嘴。面上有些尴尬,这货毕竟是自己带来的,现在拆人家台一点不拖泥带水。 喻旻假装喝酒,掩住勾起的唇。 曲昀倒不在意,似乎是想到自己的那位“糟糠妻”,脸色微敛,缓缓道:“我与她并未成亲。” 卫思宁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安慰道:“既然是无端寻衅,那就不必客气。” 喻旻依然冷眼瞧着,不大高兴。 林悦更加好奇了,“那为何那人说他妹妹守活寡呢?” “我与那姑娘有父母之命,但未成婚。早年我有……有一钟情之人,但造化弄人,我俩未结成夫妻。父母又为我定下一门亲事,就是刚才来人的亲妹。我既心里有人,深知割舍不下,总不能平白害了人家清白姑娘,便没有同她成婚。这些事早已与她和各自双亲言明,至于她为何迟迟不另嫁,就不得而知了。” 林悦还想再说话,被卫思宁眼疾手快拽住了。真怕这货开口问你同钟情的姑娘为何没结成夫妻。 “不过今日那人确实是想要讹我,他不学无术,滥赌成性,家中父母早不认他了。不知在哪听说我在京城,便来找我借钱。起初接济过一些银钱,总也堵不上他的无底洞,我便没管了。” 林悦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口齿不清道:“升米恩斗米仇,你就莫要 再管他了,左右跟你没关系,又没真娶他妹妹。” “正是如此。”曲昀点头道。 酒馆戌时打烊,各自准备散了。这几日总飘小雪,路上有点滑。曲昀正要安排人送他们回家。喻旻喝的不多,当即回绝了好意,并说他与卫思宁顺道,不劳送,只把林悦托给了曲昀。 曲昀给林悦安排了车,喻旻正好骑林悦的马。各自打过招呼之后便走了。卫思宁醉得不厉害,还坐得稳。喻旻将他圈在前面,骑马慢慢走着。 喝了酒的人格外体热,喻旻不耐热,便稍稍往后坐了点。卫思宁察觉背后有些空了,便往后挪,喻旻再退,卫思宁再挪,总之要贴着才好。 喻旻:“……” 喻旻忍着胸前一团火炉似的热意,好容易到了禹王府。 “殿下。”喝醉酒的卫思宁格外老实安静,脸颊泛着些许红晕,双眼迷糊,竟有些可爱。喻旻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嗯。”还知道答应,声音轻轻的。 喻旻将他扶下马:“我回去了,殿下自己进去吧。” 卫思宁赶忙抓住他的衣带,“阿旻……”喻旻转身转得急,险些把他拽倒。 喻旻双手抬在他腰间,虚护着他。卫思宁索性把头搁在他肩上,双手揪住他的衣袖。 喻旻一动他便揪得更紧,怕他再摔倒,只好站着不敢乱动弹。 卫思宁在他耳边吐气,哄人似的温软嗓音:“别恼我。你想要孩子就要,我不生气了,不同你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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