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孩子?不是别的什么?” “还能是什么?” “琰王那般凶恶,传言阎王府的侍妾都有命进没命出,更是一个子嗣都没留下来,这云小侯爷怎么就平平安安怀上了?” “且不论这个,云小侯爷又不是女扮男装,怎么能怀孩子?” “莫非是这白虎命格?” “说不准,小侯爷天赋异禀……” “荒唐。”一个年轻书生实在听不下去,“子不语怪力乱神,天道有常,人伦不可逆,岂有乾坤颠倒之理?” 他话音未落,边上立刻有人摇头:“别人不一定,云小侯爷可不一样。” “正是,这白虎命格邪乎得很。” 有人插话:“你们记不记得?前些年……” “得有二十来年了,那时候侯府刚得了嫡孙子,先皇后喜欢,叫给抱进了宫。” 一人道:“宫里头给看了,说小侯爷灾祸绵延,只怕体弱多病多灾多难,三岁都活不过。” “正是。”又一人点点头:“结果小侯爷五岁就掀了紫宸殿的房顶盖,宫里传召工匠坊,还是我爹和我大哥去给修的。” “还有十多年前,云小侯爷染了病,命在旦夕。太医院说九死无生,无论如何也是救不过来的了。” 边上站着医馆的坐诊郎中:“谁知小侯爷昏睡十日十夜,起来要了口水喝,竟彻彻底底好了。” 郎中摇摇头,抚着胡子唏嘘:“结果太医羞愧难当,上了辞呈告老还乡,才开了我们这家医馆……” “佑和二十三年。”人群中有太学的学子,低声道,“谏议大夫上奏,说云小侯爷目无纲纪无法无天,再在京里待下去,迟早要闯下大祸。” 这些都是坊间故事,年轻书生闻所未闻,听得愣怔:“后来呢?” “次年春祭,有契丹使节居心叵测、借大典之际行刺生变。” 那学子整肃神色,拱一拱手道:“幸亏云少侯爷恰好在京中,将使节贡车拦下,才将一场滔天大祸消弭在了无形之中。” …… 京城的茶楼酒肆,云小侯爷的奇闻轶事向来是最多的。 白虎命格百年难得一见,大劫至凶,可也正因九九之数都逼到了极处,反而会生出意料之外的变数。 云琅十六岁领兵征战,京城没人以为一个金尊玉贵钟鸣鼎食的少年纨绔能打仗,捷报却一封连一封地送回了汴梁。 禁军号称至精至锐、水泼不进针扎不出,谁都以为云琅在重兵封锁下劫难逃,五年前偏偏叫他平平安安逃出了京城。 旁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不敢想的事,叫云琅做来,便未必不能成。 念及往事,众人莫名便信了不少,再抬头时神色都已有些不同。 “荒谬……荒谬!” 侍卫司奉命护卫法场,高继勋听着众人议论,怒声呵斥:“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云琅枕着铡刀底座,仰头见他气得面红耳赤,好心关怀:“高大人饮一杯凉茶,败败心火……” “住口!”高继勋上前一步,“时辰已至!老太师不必听他妄言,尽快行刑——” 云琅抬了抬手,拿木枷卡住铡刀:“且慢。” 高继勋喘着粗气,死死盯着云琅。 “云氏一族,滔天大罪。知罪逃亡罪加一等,合该当街处斩,以儆效尤。” 云琅叹息一声:“然,稚子何辜。” 御史中丞站在法场边上,深吸口气,用力按了按额头。 “这段话有些文雅。” 云琅怕侍卫司的高大人不懂,卡着铡刀,好心解释:“意思就是说,虽然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没有罪的。” “我听得懂!”高继勋几乎恼羞成怒,“少在这故弄玄虚!就算你身怀异数,也不过是个杂种余孽——” 云琅奇道:“莫非高大人认为,昔日冤案虽然早已平反多年,琰王却还有罪不成?” 高继勋正要呵斥,话到嘴边,忽然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五年前那一场冤案,正是圣上死穴,朝野上下至今却仍然讳莫如深。 满朝文武都知道,圣上和端王兄弟情深,却因为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看着端王获罪入狱。后来端王平反、镇远侯获罪,如今的圣上那时尚是六皇子,监斩时尚且一度哀痛过甚、吐血昏厥。 没能救下端王,皇上始终心怀愧疚,对端王遗子的厚待已到了不论规制不讲道理的地步。 平日里私下说说便也算了,此时众目睽睽,若是真被云琅绕进去、顺着话头说了,难免要惹皇上雷霆之怒。 高继勋惊出一身冷汗,闭了闭眼定定心神,沉声道:“琰王……自然无罪。” “这就是了。”云琅叹息一声,“孩子是他的,自然也是无罪的。” “纵然我有心伏法,却不该牵连无辜。” “若是孩子已经足月,我舍了这条命,剖腹取子,也算对得起琰王。” 云琅慨叹:“偏偏他尚不足月,却要随我一尸两命,幼子何辜。可怜端王血脉飘摇,竟自此断绝……” 铡刀悬在半道,被木枷卡着落不下来。刑台上下听着云琅唏嘘慨叹表完了心迹,一时都有些茫然怔忡。 衙役愣愣扛着铡刀,抬头看向监斩官员。 “大人……稍坐。” 监斩官出声,勉强恢复神智:“云小侯爷,此事实在离奇,本朝也无此先例。时辰已至,恕下官——” 老太师庞甘忽然出声:“且慢。” 监斩官愣了下,转过头。 “云琅。”庞甘扶着拐杖上前,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紧盯住他,“依你所说,你与琰王……关系匪浅?” 云琅点头:“自然。” 庞甘看着云琅,心中一喜。 他始终欲从云琅口中逼问出同党,不想云琅此刻竟自己露了马脚,当下不动声色,缓声追问:“是何关系?” 云琅有些莫名:“老太师不知道?” 庞甘冷笑一声,正要开口点破这两人的勾当,云琅已经继续说下去:“我爹害死了他爹,害死了他娘。” 云琅稍坐起来,耐心给他讲:“他爹一清二白,罪名是我爹诬陷的,谋逆是我爹栽赃的。” 庞甘原本还凝神听着,却不想竟又被他戏耍一次,怒气冲心,咬牙呵斥:“竖子!你——” “端王府上下四十余口回京奔丧,途中又遭山匪截杀,手段残酷非人。” 云琅缓缓道:“端王血脉,只剩他一个。” 庞甘盯着他,枯瘦肩背起伏,脸色隐隐发青。 “我与琰王。”云琅帮他总结,“生死血仇。” 当年旧事被这般赤裸提及,极端惨烈慑人,刑台上下一时都跟着静了静。 云琅没再往下说,抬头向云边看出去。 天色阴沉,眼见着还要落雪,厚重云层一叠接一叠蔓到山头。 隐约可见一线天光。 御史中丞定定看着云琅,心口跟着一紧,背后冷汗涔涔透出来。 “黄口小儿,谎也编不圆!”庞甘脸色变了又变,半晌坐回监斩台,冷笑,“既然血海深仇,你又如何能与他搅在一起?还不是矢口狡辩!” “这有何难。” 云琅失笑:“这种事,无非灌灌酒下下药。我对他倾心已久,潜进他府里,寻个月黑风高良辰日,趁他半醉半醒神混沌时……” 御史中丞天翻地覆咳嗽起来。 云琅没能说完,有点惋惜:“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御史中丞:“……” 人群尚在愣怔,鸦雀无声。 御史中丞站了半晌,实在不忍再看下去,按着额头往角落退了退。 “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老太师庞甘气得胡须打颤,抖着手指他:“天子脚下,岂容此等恶行!” 监斩官听云琅说得信誓旦旦,云里雾里间竟已不知不觉信了七八分,犹豫劝道:“老太师,毕竟稚子……” “何来稚子?分明孽种!”庞甘厉叱一句,抄起斩签,劈手摔下监斩台,“荒唐至极!午时三刻已至,速速行刑!” 亡命牌落地,铡刀必须见血。刽子手屏息凝神,咬牙正要行刑,忽然听见清脆蹄声。 两匹飞马破开人群,人立嘶鸣,堪堪到了监斩台下。 劲风擦身而过,亡命牌被墨羽箭当中射穿,死死钉在木柱上。 马上是两个身形剽悍的黑衣人,其中一个手中弓弦仍在轻震,神色漠然,沉默立马。 人群一阵骚动,有见识过的,忍不住低呼出声:“玄铁卫!琰王府的人……” 庞甘脸色变了数变,落在那两个冷硬如铁的黑衣护卫身上。 玄铁卫是端王留下的亲兵,朔方军里的精锐,饮血无数杀人如麻,没一个是好惹的。 皇上怜惜琰王少年失怙,特准玄铁卫在京城内城持刀纵马。纵然是当朝大臣权贵,也没人愿意同这些只知道护主奉命的杀胚对上。 “本朝律例,从无死囚赦免一说。” 庞甘勉强压下怒火,上前道:“琰王既然告病,法场便该由监斩大臣处置……” “我家王爷养病,听闻有子嗣流落府外。” 其中一人冷冰冰道:“遣我二人前来寻回。” “子虚乌有,不过垂死挣扎、胡编乱造罢了!” 庞甘:“琰王何必当真——” “我家王爷说,端王一脉,子嗣艰难,血脉凋零。” 另一人道:“不能放过一个。” 庞甘一时被噎住,还要再说,那人已下了马,将自铡刀下将躺得溜扁的云琅提起来,扛下了刑台。 “我家王爷吩咐,琰王府借去十月,验看血脉。” 先前说话的玄铁卫探向怀中,摸出一方生铁令牌,抛在刑台之上:“十月之后,要杀要剐,把人剁成几段,随你们就是了。”
第四章 云琅被从铡刀下扛出来,囫囵塞进了马车。 侍卫司不得号令不敢妄动,人群向来畏惧琰王,讷讷向两侧退让出条路。 玄铁卫漠然沉肃,护持着马车缓缓出了闹市。 云琅还想矜持,拿脑袋把帘子顶开一小半,看着越来越远的刑台:“诸位稍待……” 为首的玄铁卫稍勒马缰,看了他一眼。 云琅不太好意思,清了下嗓子:“能再回去一趟,让他们帮我把枷锁摘下来吗?” “不是为我。”云琅有理有据,很客气,“枷锁刑具五行属金,是大凶之物,主肃杀,对养胎不利。” 玄铁卫并不理他,扶着身侧长刀,催马前行。 云琅灌了口风,咳嗽两声,倚着车厢:“端王血脉要紧。” 他扶着车窗,往外找了找,看着为首那个依然不为所动的玄铁卫:“连大哥——” 雪亮长刀倏然出窍,停在他颈前。 云琅停下话头。 “再提端王名讳,刀下见血。” 为首的玄铁卫盯着他,神色终于不再漠然,嗓音冰冷:“忘恩负义之徒,该被千刀万剐。” 云琅静静坐了一阵,笑了笑,将那把刀轻轻推开,坐回车里。 一声鞭响,马车缓缓前行。 云琅放下车帘,叹了口气,不知从哪摸出截机巧铁钎。摆弄两下,熟练摘了镣铐,随手扔在一旁。 这条路他再熟不过。 京城内城自朱雀门始,出了金水门就是外城。 沿金水河向西北走,再向南,过了金梁桥,就是端王府。 云琅少时没少惹祸,每次祸闯大了,不能靠耍赖糊弄过去,就往端王府跑。 端王执掌禁军,把他塞进房间里藏严实,叫殿前司在京里声势浩大地搜云家的小兔崽子。 禁军也早都跟他混得熟透,一本正经地一通乱找,拖到老御史们堵不到人、气得哆嗦着胡子回去,再把云琅悄悄放出来。 云琅在京城长到十五岁,出入端王府的次数,远比那个镇远侯府更多。 冻透了尚且不觉得,这会儿在车里暖和不少,寒意反而从四肢百骸往外钻。云琅打了个哆嗦,把暖炉整个抱过来,舒舒服服揣进了怀里。 马车里拾掇得很舒适,大概是琰王平日里自用的。 车厢都钉了棉布,帘子严严实实遮着风。厚厚垫着上好裘皮,备了暖炉,还熏了檀木香。 车走得极稳,不用细看,听蹄声就知道是匹上等的大宛马。 好马不驾辕,云琅揣着暖炉,操心地叹了口气。 两年征战,五年逃亡。七年没见,小皇孙手底下没谱的毛病还是一点没改。 拿汗血宝马拉车,简直暴殄天物。 云琅已经几年没碰过好马,手痒得很。尽力压了压心动,慢慢活动着手腕,耳不闻心不烦地闭目养神。 一路缄默,马车再停下,已到了琰王府门外。 - 端王过世后,先帝让端王幼子萧朔袭爵,爵位份例供享一律不变,唯独改了封号。 王府被下旨重新精心修缮过,向外扩了一条街,围墙高耸,比以前气派了不少。 云琅自觉套上了木枷,被押下马车,站定抬头看了看。 琰王府的匾额是先帝亲笔写的,苍劲饱满,气魄雄伟。将作监找了雕正大光明匾的雕工,金丝楠木作底,刻好字后还嵌了层足金,礼部尚书亲自作了颂。 无上的殊荣恩宠。 云琅上次看见这块匾,还是它刚被挂上去的时候。 常年闭锁,正门已厚厚积了层灰,足赤金的匾额也难逃例外,早变得灰蒙暗淡。 云琅站在府门前,多看了几眼,视线被玄铁卫牢牢挡住。 云琅抬头,朝他笑笑。 为首的玄铁卫姓连,叫连胜,端王给起的名字。 玄铁卫都是是端王亲兵,从朔方军时就跟着端王。后来端王从朔北回京,连胜也跟着回来,进了禁军殿前司,做过三年的殿前指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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