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老往端王府跑那些年,没少被老御史暴跳如雷地堵门,多半都是靠连胜替他瞒天过海、蒙混过关。 “正门不能走。” 玄铁卫凝注他半晌,侧开头,向旁边一指:“西门入。” 云琅点点头,朝西门走过去。 待斩死囚,在监牢内必须铁镣重锁。御史台纵然尽心尽力,也摘不掉云琅的铁铐。 镣铐都是上等精铁打造铸成,冰冷粗砺,沉甸甸压着手脚。 云小侯爷和那些皮糙肉厚的死囚差得远,逃了五年,身形又早比当年京城里锦衣玉食单薄了许多,腕间已被磨得伤痕累累。 他手腕白皙瘦削,被木枷牢牢禁锢着,宽大囚衣下腕骨清晰分明,衬得伤处血色格外显眼。 西门的仆从去禀报王爷,玄铁卫停在门外,沉默良久,霍然出刀。 云琅不闪不避,凌厉刀风劈面掠下,狠狠刮过眉心,臂间紧跟着微微一沉。 木枷应声碎开。 仆从从府里小跑出来,将门敞开。玄铁卫收刀还鞘,挥手领属下牵过马车,进了王府。 - 府里远比想的清净得多。 当年重修王府,先帝一再升格规制,礼部尚书三代老臣脾气古板,险些气得辞官告老还乡。京城传说,琰王府白玉作底琉璃为瓦,屋里堆得全是奇珍异宝,地上铺的都是铜钱金子。 自端王过世后,云琅就再没进过王府。只当坊间传言夸张离谱,一路走过来,才发觉传言也有传言的道理。 雕梁画栋都还在,前府后园,一进富丽堂皇,二进秀丽幽深,曲廊亭榭,远比寻常王府气派。 云琅被人领着,穿过大半个王府,带到了处格外不起眼的偏殿。 “王爷说,他还有棋局未了,脱不开身。” 下人引他入门,在殿中坐下:“请云公子在此稍待。” 室内暖意融融,大概是烧了地龙取暖。云琅顺手换了个暖炉抱着,正在研究太师椅的木料,闻言抬头:“什么局?” 下人一板一眼:“棋局。” “打搅一下,你这里真是琰王府?” 云琅撑着桌沿,向窗外看了看:“琰王萧朔。从玉,炎声,琰琬的琰,意思是美玉的那个……” “不是。”下人道:“琰圭的琰。” 云琅微顿,收回视线。 下人朝他一拱手,出了门。 云琅扶着桌沿,站了一阵,低头笑了下。 他放下暖炉,捞住镣铐叮当作响的铁链,攥在手里,慢慢坐回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 琰圭九寸,专伐不义。 有背德、弃义、行卑、信劣者,使诛讨之。 云琅深吸口气,闭上眼睛。 从御史台到刑场铡刀底下、再一路到琰王府,他脸上始终带着的笑意终于一点点淡了。 他向后靠进椅子里,抬手捏了捏眉心,肩背又撑了几息,也一点点、无以为继地松懈下来。 琰王府很安静,偏殿就更安静。窗外连走动的声音也没有,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鸣,和越来越凛冽的风声。 云琅侧过头,隔着窗纸向外看了看。 暮色已经极浓,天阴沉得动辄能扑面压下来,灯笼下面已经隐约能看见细碎雪粒,被风卷得毫无章法。 这场雪已经憋了几天,迟早是要落下来的。 云琅未雨绸缪,把暖炉往怀里抱了抱,扯了条厚实的裘皮搭在腿上。 他认识萧朔的时候,人们还不会或恭敬或畏惧地叫一声“琰王”。 先帝还在,先皇后还是云家实际的当家家主。他从小被抱进宫里养着,仗着先帝先后宠爱无法无天上房揭瓦,那天刚好看见了端王带进来的小皇孙。 先帝为人宽善,又已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其实并不太过要求诸皇孙学业。但萧朔不知天资不好还是开蒙太晚,即使在皇孙之中,也全然算不进中上。 不要说下棋,书都读不好。半点没能随着父亲的天赋过人、骁勇善战,涨红着脸在大殿之中站了半晌,磕磕绊绊背了篇《孟子》,勉强练了一套军中拳法。 练到一半,脚下踩着个栗子没站稳,一头栽在了地上。 云琅有一搭没一搭地想,没绷住,笑了一声。 小皇孙粉雕玉琢,穿着鼓鼓囊囊的厚实夹袄,摔得灰头土脸茫然怔忡。 故人往事,依稀还在眼前。云琅唏嘘一阵,往囚衣夹层里摸了摸,翻出个从御史台搜刮的栗子,正要捏开抛进嘴里,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云琅捏着栗子,张着嘴,愣了下。 门外,甲兵卫士漠然森严。 天已黑透了,掌了灯,光从廊间投过来,在屋内落下分明人影。 一别经年,琰王身形轩峻,墨衣压着层叠金线,血红内衬映在灯烛下,翻出一片黑峦一片血海。 萧朔背着光立在门口,眉目阴鸷,视线冷冷落在他身上。
第五章 云琅手一松。 栗子掉在地上,滚了两滚,落进暗影里。 这不是他第一回 看见袭爵后的萧朔。 当年端王殁后,萧小王爷被接回京,先帝亲自给行的冠礼。禁军围拱、文德殿前百官朝贺,声势传遍了整个京城。 云琅趴在钟楼顶上,远远看见了一眼。 皇族加冠不按年纪,出阁方能开府主事,萧朔那年满打满算也才十八岁。 旦夕惨变,端王府一案后,小王爷第一次现于人前。立在一片升平歌舞奉承恭贺里,被层叠繁复的华贵礼服压着,漠然由着礼官指引。 眉宇间已透出分明冷郁。 云琅回神,把暖炉往怀里揣了揣。 他抱着暖炉,在怀里焐了一会儿,重新坐直,目光落在萧朔身上。 佑和二十七年。 端王平反,萧朔袭爵,皇后惊痛忧思过度离世。 京城漫天飞雪、滴水成冰,六皇子奉皇命彻查端王冤案。 萧朔封闭府门,不迎拜访不受贺礼。他在王府外站了三天,拎缰上马,掉头回了北疆。 都是那一年的事。 第二年,端王案沉冤昭雪,镇远侯府一朝倾覆。云琅从京城脱身,潜回朔北,经潼关一路逃进茫茫秦岭。 那之后的五年,云琅再没回过京城。 …… 云琅揉了揉手腕,放下暖炉,捞住腕间坠着的镣铐锁链,撑起身。 知道萧朔就是那个京城谈及色变的“阎王爷”,云琅忧心了一路,生怕小皇孙这些年出落得青面獠牙、眼似铜铃。 如今看来,倒也变得不多。 萧朔天赋异禀,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十来岁时就比他高出半个头,眼下看只怕也没差出多少。 单论相貌,变化也并不大。 轮廓更锋利了,气息更薄凉了,无波无澜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茫茫一片冻雪苔原。 云琅在冻雪苔原里站了一会儿,往后挪了挪,有点想把那个刚放下的暖炉摸回来。 手一动,玄铁卫长刀霍然出鞘,厉声:“不准动!” 云琅收回手。 玄铁卫身手了得,不容他喘息,刀风凌厉,烛影跟着一晃。 薄薄血刃泛着寒意,已经抵在了颈间。 云琅举起双手,苦笑:“我还带着镣。” “世人都知道。” 萧朔站在门前,凝注他良久,缓声开口:“云小侯爷身手绝伦,暗器功夫了得。” 云琅有点不好意思,抱拳客气:“世人谬赞……” “佑和二十八年。” 萧朔看着他:“潼关守将报,云麾将军擅离军营,抗旨闯关。” 云琅张了下嘴,抬头,放下手。 萧朔的语气平,神色也淡漠,冷意却依然潜在暗影里,丝丝缕缕透出来。 他并没斥退持刀挟持云琅的玄铁卫,缓步走过去。 “二十九年,江南西路报,飞骑尉查获叛逆踪迹,一无所获。” 萧朔翻了页密函:“次年,江宁府报。三百精兵围堵数日,轻车都尉被暗器击落马下,功亏一篑。” 云琅低头笑笑,右手张开,一把莹润光滑的飞蝗石洒在地上。 “两年前,你的踪迹在党项。” 萧朔:“一年前你在大理。” 玄铁卫死死盯住云琅,刀刃抵着他颈间皮肉,血色隐约沁出来。 “王爷……心细如发。” 云琅将开锁的铁钎也放开,落在桌上:“京城传说琰王体弱多病、封府避世,如今一见,就叫人放心得多了。” “京城也传说。” 萧朔看着他,示意玄铁卫将刀收起:“云小侯爷知罪悔罪、自觉羞愧无颜见人,畏罪自尽。” “我原本也想。”云琅咳嗽一声,轻轻叹气,“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端王血脉——” 萧朔合拢密函,放在桌上:“云琅。” 云琅怔了下,抬头看他。 “你这些年的踪迹,禁军、皇上清楚的,我知道。” 萧朔缓声:“禁军、皇上不清楚的,我也知道得十之八九。” “你猜。” 萧朔倾肩,冷戾眉眼没进烛影里:“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小王爷话音轻缓,杀意像是日暮薄雪,随着暗影悄然覆落下来。 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云琅看着他,轻扯了下嘴角。 他动了下唇,要说话,神色忽然微变,骤然抬手袭向萧朔胸肩。 电光石火。 玄铁卫尚且来不及反应,云琅已将萧朔纵身扑倒。 几支暗箭破窗而入,狠狠扎在了两人方才站的位置。 “什么人!”玄铁卫厉声呵斥,拔刀破窗而出,“防卫,有刺客!” 窗外有人快速跑动,夜色寂静,兵器碰撞声格外响亮。 云琅很识时务,没站起来当靶子,还在窗户底下溜扁趴着。 这一下砸得太结实,哪怕底下有萧朔垫着,也撞得金星直冒。 云琅眼前一阵一阵地起雾,晃了晃脑袋,捯过口气,才来得及告罪:“事急从权,冒犯王爷……” 萧朔抬眸,视线落在他身上。 云琅被他一冻,也觉得自己趴在王爷身上告罪确实不大合适,用力撑着翻了个身,坐在地上。 萧朔起身。 “不用谢,举手之劳。” 云琅长话短说:“王爷若是方便,不如帮我把镣铐解开。” “云琅。”萧朔掸净衣摆尘土,“经年不见。” “是。”云琅点点头,帮他算,“六、七年了。” 萧朔:“你还是这样恬不知耻。” 云琅:“……” 萧朔走过去,将那几支箭逐一拔起,看了看。 箭从窗外进来,虽然扎在两人立处,要取得却显然只是云琅性命。 云琅不躲,在窗口挡着,伤不到萧朔。 云琅要躲,往哪扑都一样,偏偏带着十几斤的镣铐结结实实把萧朔一块儿砸在了地上。 云琅摸摸鼻子,张了下嘴,轻咳一声:“差不多……” “我原本以为,日日恨不得杀你的只有我一个。” 萧朔走过去,将刺破的那一扇窗户推开:“现在看来,你找死的本事也不比当年差。” 灯烛都在窗口,萧朔走到窗前,整个人就彻底站在了光下,可整个人也并没添上多少暖意。 云琅还有点晕,晃了晃脑袋,顺手拉了把椅子坐下。 “当年你在朔方军中,已有三次刺杀。” 萧朔又拿起那封密函:“这些年来,暗杀无数,如影随形。” 云琅揉了揉额头,尽力让心神清明些,抬头看他。 ……虽然这么说对小王爷有些冒犯。 但他确实忍不住觉得,琰王府闭门不出,不涉朝政,这些年的公事可能都干在了自己身上。 玄铁卫久经沙场,训练有素。外头埋伏的刺客大约已受了伤,原本便跑不快,没隔多久便传来惨叫声。 “但你始终警惕机变,狡兔三窟。”萧朔道:“那些杀招,也都被你逃过了。” 云琅咳了咳,跟他谦虚:“运气好……” “我想知道。” 萧朔并不理会他,在桌边坐下,拿起暖炉把玩:“要你性命的人,是血海深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是血海深仇。”云琅盯着他的暖炉,试图插话,“王爷,能不能——” “比如。” 萧朔:“因为当年旧事,或是一些见不得人的秘辛。” 萧朔揭开暖炉看了看,将只剩余温的冷炭泼在窗外:“想灭你的口。” 云琅:“……” “云琅。”萧朔随手扔下空暖炉,“你究竟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不比小王爷多。” 云琅苦笑:“我有些冷,劳驾小王爷帮我再添个暖炉,好歹——” 萧朔:“好歹你怀了我的孩子?” 云琅张了张嘴,戛然而止。 萧朔坐在灯烛下,偏了偏头,视线落在云琅身上。 他神色平淡,这样微微歪头,几乎将那一身冷戾杀意尽数粉饰干净,隐约透出些极具误导的旧时神色。 云琅看着他,不自觉怔了下。 大约是冷糊涂了,他脑海里一瞬恍惚,又腾起来萧朔少年时的样子。 粉雕玉琢的小皇孙长到少年,厚积薄发后来居上,学问做得好了不少,可依然一点也没有端王风范。提兵战阵不必说,被端王往手里塞了把匕首,连兔子都不敢杀。 还割破了自己的手。 玄铁卫将刺客尽数绞杀,入门回禀。云琅撑着地,使了几次力气起身,让到一旁。 他方才扑过去的时候,萧朔的袖箭也在瞬息间破窗而出。 其中一个刺客,喉间钉着的正是那支精铁袖箭。 “云琅。”萧朔并不看他,“你想逃去北疆,是不是?” 云琅正打算摸口茶喝,手一顿,停在杯沿。 “你若越狱,会牵连御史台。刑场劫囚,朔方军危在旦夕。”
福书网:www.fushutxt.cc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87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