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晚心隔一会儿就抬头看看太阳,她记得圆脸公公说,太阳落下夫君就回来了。 可是她等这么久,太阳还高高挂着,夫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她想得有些烦恼,没留意身侧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 各宫香料分配都有固定份额,最贵重的龙涎香进贡最少,历来只往福宁宫送,没人敢打这个主意,旁的大也都无甚所谓,只有名贵的沉水香是后宫嫔妃明争暗夺的对象。好像能从各宫沉水香的份例里,窥见圣心所在。 每年魏澜都会为这些事在各宫嫔妃间周旋。先帝那会儿是如此,现在,依旧没什么改变。今上的六宫粉黛可不比先皇的安分。 他之所以在内务府坐镇,就是怕卷进后宫佳丽们的明争暗斗,成了谁出头的椽子。他无心那些争风吃醋的花月之事,更没兴趣替人做嫁衣裳,就要保证他管辖的部分不出岔子。 正挨在案几旁闭目养神,想着打发人的说辞,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出事了……” 魏澜倏然抬眸,露出一双毫无情绪的眼,吓得传话的小太监一个哆嗦。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告知。 他不如咸庆公公和咸福公公那般,几乎从入宫起就跟在大人身边,却也住紧小院贴身伺候了一段日子,明白这位大人越生气,面上就越平静淡然。而大人现下这般波澜不惊,闻言更是轻笑出声的模样,显然是怒火中烧。 他把头垂得低低的,亦步亦趋跟在魏澜大人身后。 院落里站在最外面的就是咸庆。 咸庆满脸愧疚,见魏澜回来,张了张口,“师父……” 魏澜阴着脸一言不发,扬手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 咸庆半边脸瞬间浮起五道红肿的指痕,他不敢躲也不敢叫疼,低声道:“往太医院叫了沈太医来,事先交代过,他不敢声张……” 宁晚心眼泪淌了满脸,听见熟悉的声音,终于抬眸,在一片朦胧中看清魏澜的样子。 “……夫君……” 她嘴里呢喃着,灵动的眼眸不安地眨动,泪珠仍在一颗一颗滚落,沾湿了刷子似的纤长眼睫,沿着白皙的脸颊往下淌。 魏澜脸色沉得更厉害,偏头冷然道:“让你们看顾姑娘,看顾到哪里去了?都是死的吗?!” 他眼眸微眯,气息冷冽,骇得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被咸庆交代照顾宁晚心的宫女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地上,膝盖跌在青石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一声闷响。 “大人饶命……是常平宫的安昭仪……说是咱们姑娘的旧识,来和姑娘叙叙旧……安昭仪是主子,她硬闯进来,奴婢们真的不敢拦啊……” 魏澜闭了闭眼,心里明白错不在他们,自己只是迁怒而已。 是他没料到,皇帝下令留宁晩心的命,居然还有人敢来钻空子。 “别哭了,眼泪也罢,要是鼻涕沾杂家衣服上,你离死……” 魏澜没能把后半句话说完,因为小傻子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把他囫囵个儿抱住了。 别说鼻涕了,宁晚心在墙角窝了好一会儿,衣裳沾得尘土混着墙灰,一块儿蹭了魏澜满身。 魏澜,“……” 他揉揉额角,心道算了,不跟傻子一般见识。 宁晚心胳膊抬着,袖子往下滑了一些,露出一截小臂。 原本细腻的皓腕此时一片红肿,撸起袖子,小臂上也错落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红斑。 这个痕迹,魏澜不消多看,一眼便知是滚水烫伤。 能嗅到一股清香的药香,闻味道是好药,该是沈太医给的。 魏澜的脸色却没有好看多少。他越过院墙,遥遥望着常平宫的方向。 安昭仪么。圣宠正眷么。 宁晩心是傻,也本该死的,但现在她是他的人。 动了他的人,就得付出代价。
第4章 贡香 魏澜觉着差强人意,但是聊胜于无…… 安昭仪小字岁禾,忠勤伯家庶出的小女儿,年岁上长宁晩心有二,两人确是旧识。 那时候忠勤伯府和忠义侯府相隔不过一道院墙,宁晩心与安岁禾年岁相仿,常玩在一处。正旦里簪蝴蝶,乞巧节放河灯,没人比她俩更要好。 后来先皇抬举宁家,圣恩浩荡,忠义侯府唯一的嫡女宁晩心特封郡主。安岁禾二八年华,入燕王府成为夫人安氏。 二人命运殊途,关系渐行渐远。 安岁禾本以为,此生再不会有契机相见,却没想到,再见竟是在这样的时候,各自以这般的身份。 秋霜半跪在脚踏上替安岁禾捶腿。安岁禾还是闺阁小姐尚未出府时候她就在身旁随侍,自家小姐转一下眼睛,摸一下袖口,她就能明白小姐的心思,说话办事没一样不慰贴的。 “照奴婢说,还是咱们娘娘命好呢。当年宁晩心封郡主,阖京同庆,偌大风光都被她占了去,倒害得咱们娘娘只能做妾室。” “好在咱们王爷是个成大事的,娘娘您封了昭仪,府里也跟着水涨船高,家里兄弟叔伯得受重用,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如今风水轮流转,倒是那位,家门破落,到头来跟个太监搭伙,老侯爷要是知道自家有这么个辱没门楣不知耻的姑娘,保不准要气活过来。” 安岁禾闻这话轻蹙眉头,斥道:“隔墙有耳,这话是能乱说的?” 她言辞间虽在斥责,却并非觉得秋霜所言不妥,只担心被有心人闻得。 “是啦,还有哪家小姐跟娘娘似的菩萨心肠。”秋霜说着,仍然不忿,“当年小姐您那样去求她帮帮忙,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宁家小姐倒好,偏偏不松口不见您。” “明明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终于熬出头,竟然泼一碗茶水就放过了她……好啦,奴婢不说了,娘娘别动气。”秋霜把冷水里湃凉的茯苓膏用小银勺拌了,捧到案几上给安岁禾,又起身拿小金钳拨了拨三足四兽香炉里的香料,笑道:“奴婢心里有数,这话也就跟您面前说说罢了,只是觉得,还是老人们说的好,这人呐,一辈子的福分有数,有些人,被抬举着接了大福气,也不见得受得住,反倒夭寿数……” 淡淡的香气弥散,安岁禾无奈一笑,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抬起头,头上鎏金衔枝鹊的步摇一晃一晃。 她仔细嗅了嗅这阵香气,这香气她只闻过一次。还是曾经随王爷入宫,在先皇后那里请安时候的事情。 这味道奢华高雅,却不浓重,一点点便沁人心脾。她只闻过一次,就再也忘不掉。那时她还遗憾过,以她的品级,恐怕终其一生也不能在自己房中点一点这香,却没想到…… 她半惊半喜道:“这……” 秋霜笑道:“申时那阵儿娘娘不是去徐婕妤那边小坐,正巧那时候内务府那边过来的人。陛下怜惜娘娘,今岁上贡的沉水香,小半都分到咱们宫里……”她压低声音,“奴婢打听过了,皇后娘娘的凤仪宫那边也不过就是这些,娘娘不圣宠正眷,谁才是呢……” 安岁禾被打趣的红了脸颊,心里那一丝淡淡的疑惑也被皇上喜爱自己的念头冲散了。 “只一件事奴婢没想通。”秋霜道:“昨儿个奴婢还担心,事到如今,宁家都没了,宁晩心算不得什么,可那位大总管可不是善茬,娘娘这般算计,他当真会咽下这口气?” “没什么想不通的。”安岁禾咽下一勺茯苓膏,成竹在胸,笑道:“你道魏澜娶了宁晩心要开心?他才巴不得宁晩心快点死呢。我问你,凭他与陛下的情谊,想要什么样的良家子求不到?……羞辱宁家,警示朝臣,都没关系,可是魏澜被强塞了这么个大麻烦,当真乐意?” 秋霜略一思索,恍然,“难怪……娘娘您早算好了他不会插手?”她复想起一事,更加肯定了安昭仪的猜测,“奴婢本没放在心上,经娘娘这么一说才想起来,来送沉水香的内侍,可不就是常随身伺候魏澜公公的那位?难道……这次分沉水香,有他的手笔?这是他对娘娘的示好?” “他插手与否,示好与否,尚未可知,我们只要小心应付,确保对我们无甚坏处就够了……” 她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眼中划过一抹深意。陛下爱惜自己年轻颜色好不假,可终有色衰爱弛的那一天。只有怀上龙嗣,她才算真正在这宫里站稳脚跟。 只是……魏澜这步棋,她还要好好想想怎么下才是。 …… 福宁宫偏院,魏澜斜倚在酸枝软榻上闭目养神,一手揉着额际,另一只手垂在一旁,被坐在一边啃豆沙饼的宁晩心捞住握在手里。 手指被黏腻腻的柔软小手抓住,魏澜不用睁眼就知道这不怕死的是谁,“啧”了一声,“撒手。” 宁晩心充耳不闻,玩自己的。 “你一手油。” 宁晩心举起爪子自己瞅瞅,再伸到魏澜眼前让他看。 “这是油,”魏澜淡淡瞥她一眼,警告道:“别碰杂家。” 宁晩心歪着头想了想,揪着魏澜绣纹精致的衣服下摆使劲儿蹭蹭油乎乎的手,然后献宝一样,伸给魏澜看。 魏澜额际青筋根根绷起,立在一旁的咸庆连忙打岔,“……东西我跟咸福不错眼珠盯着装的,咱们的人送过去,常平宫秋霜亲自接下,请陛下身边伺候的元吉去露了脸,由不得她不信。” “咸福交代小内监的时候,‘不当心’让这事儿被瑞祥轩提分例的小宫人听见,不出几日,只怕这事儿就要在后宫传开了。” “嗯。”魏澜撩起眼皮,“这事办的不错,想想要什么赏。” “还讨什么赏啊,”咸庆苦笑,“您就交代着我看着师娘这么点事儿,都没办好,还让师娘受伤了,您剁了我我都不带叫一声的。” 瞧着魏澜心情没先前那么糟糕了,咸庆胆子逐渐肥大,“苏嬷嬷教训的是,最近太安逸,我也太大意,连点警惕心都不剩,这么简单个调虎离山都没看出来……都对不起您当年手把手教我,您说说,我都替您不好意思……” 魏澜恹恹地看着他,神色冰冷。他慢条斯理地抽出被宁惋心攥着的手,相当不耐地抽出手帕,擦干净糊了一层豆沙饼油的手。 “那边撑窗的叉竿,取过来。” 咸庆不明所以,还是照做,“您觉着冷了?关窗就得了呗,要这劳什子作甚?” 魏澜接过叉竿,在手里掂了掂,觉得用这个揍他差强人意,但是聊胜于无。 他抬眸看向仍在状况外的咸庆,“过来,你今天敢叫一声,杂家当真剁了你。” 咸庆一个激灵,咽了咽口水,再不敢废话了。 “谁给她拿的饼子?”魏澜瞧着宁晩心的吃相鄙夷且糟心,“杂家真怀疑,你当真是世族教养出来的女孩儿家?倒像是饿死鬼投胎的,真给你们世家贵族长脸。” 宁晩心对他的嘲讽不痛不痒,魏澜犹自不痛快,耷拉着眼皮阴测测地数落咸庆:“这种事还需要杂家提醒,什么时辰了?酉时了,给她吃这么油的东西,睡不下你们哄?伺候人伺候这么多年伺候到狗肚子里去了,让你们看顾她,你们就一昧躲懒,只知道惯着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不知道?” 咸庆是他这些迁怒左耳进右耳出,心道他们也不是不能哄,那不是师娘不给哄么。 “回头跟小厨房说一声,停灶之前备点清甜的藕粉和牛乳糕,姑娘再闹就给吃这些。” “……”咸庆腹诽,谁有您老能惯着她呀。 想是这么想,咸庆为了自保,还是面不改色一一应下。 “还有件事……”咸庆看了把豆沙饼一撕为二,正在扣里面豆沙馅的宁晩心一眼,再偷偷瞄一眼师父手里蠢蠢欲动要揍他的棍子,硬着头皮凑过去,附在魏澜耳边,这般那般地说了。 给常平宫小花园剪枝的小内监听了墙角过来跟他学话的时候,咸庆都一时无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真是很好奇,常平宫那位安昭仪是怎么在燕王府平安无事活到这天的。 魏澜闻言非但不怒,反而敛眸讥讽一笑,“她倒是敢想,还真以为靠着陛下那点恩宠,自己就能踩着皇后飞上枝头变凤凰?” 皇后薛氏是正儿八经的公府嫡长女,自幼拘在宫里教养的,要不是当年燕王使了手段,晋国公能不能把女儿嫁给燕王还两说。 更别提晋国公府为燕王登宝筹谋算计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今陛下又有多少命脉被晋国公掐在手里。 “由着她春风得意吧。东西是好东西,可惜了,是宠爱还是催命符,谁说的准呢。” 贡纳沉水香,皇后的凤仪宫分三成,常平宫独独安昭仪那里分到三成,别的宫共分四成…… 魏澜抿一口茶,缓缓笑了。 活靶子立在那里,皇后,敬妃,惠妃,庄嫔……希望这位昭仪娘娘,会喜欢自己送的这份礼物,能坚持得久一些。
第5章 落池 魏澜盯着宁晚心的裙摆,不知在想…… 飞檐上蹲坐的小兽肃穆庄严,口中缓缓吐出一滴晶莹的雨珠。 两个宫女收了伞,一前一后停在廊下。 一个提着袄裙的裙摆,来回看着自己沾湿的裙角和浅色的绣鞋,低声抱怨道:“今岁也不知犯了哪路神仙,恁地春日里这般多雨水……” “这话可不敢说。”另一宫女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才松了口气。 新皇并非顺位登基,太多人为此死伤,绝非顺应天道之行,更加忌讳这些天命鬼神之言。这话教人听见,哪怕不是她开口道出,也少不得一顿耳光。 “再忍忍,”春雨细密,撑了伞一路走过来,她也沾了一身惹人不适的潮气,“等大人用过膳,我们便回房换身衣裳,潮乎乎的,怪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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