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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阿念

时间:2023-05-16 12:00:02  状态:完结  作者:鬼手书生

  阿念心说看不出来他竟也有心思摘花,玩笑道:“留在枝头还能看个几天,摘它做甚么。”
  林世严走到阿念面前,低头将那只花别在他的扣眼上。花太沉,别不住,林世严又将它取下来,插在阿念的竹筐口。
  阿念仰头看着林世严,若有所思道:“严哥,我是不是长高了一些?”用手在头顶比了比,原本比林世严矮了一整个头,现在头顶能碰到他的嘴唇了。阿念又踮踮脚,够到了林世严的鼻子。
  林世严柔声道:“长高了。以后和我一样高。”
  阿念笑起来,两眼弯弯,含情带水的。他摇摇头:“撑死也就这么高了。”
  林世严默然看着他。二人对视了一会儿,阿念忽觉这氛围不太对劲,便回过身,颠了颠肩上的竹筐,道:“走罢。”林世严一声不响地跟上他。
  阿念往身后的筐里放上草药,就会被林世严挪到自己身后的筐里。午后,林世严身后的竹筐已经装满,阿念的竹筐里还只有零星几根。阿念走了这半日,额上早就起了一层细汗。他抬手擦擦额头,林世严敏锐地注意到,问他:“累吗?”
  阿念已有些喘了,仍笑道:“不累,再往前走一些罢。”
  林世严:“不。”
  阿念讨价还价:“严哥你看前面,那条小溪。走到那儿还能喝点水解渴。”
  林世严张望了一眼,那条小溪就在几十步开外,掩映在树后。水边湿润,植株丰富,都走到这儿了,不去也是可惜。林世严便默默往前走。
  刚迈出一步,林世严听到什么动静,伸手拦住阿念,往后猛退一步。阿念被推得摔到地上,只听窸窸窣窣草响,几支吹针嗖嗖从他身侧飞过,被林世严手中镰刀挡开。
  阿念不知道他为何将自己推倒,莫名看看林世严。却见林世严目中充满肃杀之气,面目狰狞,整个人如一把剑般绷紧。他的杀气如此之重,那一瞬,阿念忽然觉得不认识这个人了。
  林世严不敢离开阿念身边,立在原地警觉地扫视周围,低声道:“起来!”伸手示意阿念借他的力站起身。只一分神,又是几支吹针飞来。林世严察觉,瞬间抬手,只听叮叮数声,吹针打在镰刀上,如雨花般弹开。电闪雷鸣一瞬间,林世严手中镰刀已飞出,打着旋往树林深处飞去。只听数声惨叫,银光一闪,被弹开的吹针落到了地上。
  阿念看见落在面前的吹针,这才意识到他们遭人袭击。他紧张地看了一圈,什么人也没看见。不知来者何人,有些害怕起来。他狼狈起身,忽觉右耳垂刺痛,用手一摸,看到星点血迹。
  阿念感到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知道要不好了,艰难道:“严哥……”
  林世严闻声回头,只见阿念身子一软,便往后倒去。林世严大惊,扑上前接住阿念,七手八脚地卸下他身上的竹筐,轻轻将他平放在地上。
  林世严注意到阿念耳垂上有微小的擦伤,有黑血渗出。他怒得瞪大眼睛,腾地立起来冲向林子深处,只见两个苗疆人横躺在地上,手里拿着吹针管,已经断气了。周围再没有别人了。
  林世严赶回阿念身边,将他的脸掰过来一看,阿念已经是面色青白。摸他手腕,发觉他双手冰凉,脉搏无力。林世严将阿念扶坐起来,以内力为他逼毒。岂料稍一输入内力,阿念当即咳出血来。林世严一吓,立刻停了下来,抓起他的手腕一看,几条脉络都有些发黑。
  林世严不再敢擅动,气喘如牛,两手有些发抖。他迟疑片刻,便将阿念打横抱起来,运足轻功往下山去了。
  午后,春日暖阳中,一个高大的男人抱着一名男子出现在医馆前。林世严单手扶住阿念,抬手一掌震断门栓,整扇门不堪重击扑倒在地。
  屋里的老大夫听到声响,步履蹒跚地从里屋赶出,只见自家屋门整个倒地,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站在门上瞪着他。
  林世严二话不说,大步闯入屋内将阿念放在榻上,对那老大夫说:“他中毒了。”
  那老大夫这把年纪,见多了强盗痞子被人砍伤过来寻医的,见林世严模样可怕,以为是一路人,不敢多说话,抖抖瑟瑟掇了板凳坐下替阿念把脉。
  阿念面色发青,身体僵直。双目紧闭,已是不省人事。林世严早已满头是汗,在床侧踱来踱去。片刻后,老大夫松开了阿念手腕,摇头小心道:“老夫无能为力。大侠另请高明罢。”
  林世严:“甚么毒?”
  老大夫摇头:“从未见过。”
  林世严目中露出痛苦神色,不再多语,抱起阿念踏着倒下的门就走了。待得那老大夫走到门口看时,早已不见他们踪影。
  林世严马不停蹄带着阿念跑遍南京像样的医馆,竟没有人知道阿念身上中的是甚么毒,哪怕是些微线索也给不了。直至夜幕降临,民间万家灯火亮起。林世严从最后一家医馆中走出来,手中抱着阿念冰凉的身体,呆呆站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满面皆是茫然神色。
  林世严低头看阿念,他只剩一丝游气,被林世严抱在手中,显得单薄脆弱,好似已不是个活人,而是一尊泥像,一松手他便会碎掉。
  林世严默然咬紧牙关,咬肌一鼓一鼓。他已一筹莫展,只好抱着阿念往武馆走去。
  林世严经过武馆门口时,远远有一人背着箩筐,披星戴月地走来。经过他身侧时,好奇地盯着他抱着的人看了几眼,便停下脚步来。林世严已与他擦身而过,那名男子对他的背影道:“这位兄台,你抱着的这个人,他中毒了。”
  林世严脚步一顿,那名男子已经追上来了,道:“给我看看他。”
  林世严停下脚步,借着月色看这名男子。这男子一身寻常布衣,貌不惊人。身上背的箩筐里装的正是草药。
  见林世严不动,那男子便抓起阿念手腕,把他的脉。片刻后,他摇头道:“兄台你若不介意,跟我进屋,让我仔细看看他。”说罢便引着他往武馆对面的屋子走,林世严跟上了他。
  二人入屋后,那名男子点起灯,叫林世严将阿念放在榻上。他搬了凳子坐在床侧,翻翻阿念的眼皮,用木勺撬开他的嘴看他舌苔,又解开他的衣带,俯下身听他的心音。而后摇摇头:“我治不了他。”
  林世严阴郁地站在阴影中,双拳始终紧握。
  那男子回头看看林世严:“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救他。”
  林世严蓦地抬眼盯着他:“谁。”
  那男子:“我师父。他最擅长解毒,可惜……”
  林世严:“你师父是谁?”
  那男子:“我师父姓高名昆。是这坊间有名的大夫。”
  高昆这名字林世严知道。
  “他死了。”林世严道。
  林世严方才想起陆家武馆对面正是高昆开的医馆。而阿念之所以来南京,正是受了安平嘱托,来这里寻他的师兄高昆。却在这处得知他的死讯,方才搁置了学医之事。
  那男子睁大了眼睛,怪道:“谁说我师父死了?我是说,只可惜他又云游四海去了,我们这小小医馆只好关门大吉,等他回来……”
  话未说完,那男子便被林世严一把抓住衣襟提起来。
  “他在哪儿!”林世严厉声问道。
  那男子被提得双脚离地,顿时喘不过气,吓得两手乱抓:“兄台你……你放手啊!听我说!”
  林世严瞪了他一会儿,方才松手,大喘了几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那男子见林世严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歉然道:“对不住,我真不知我师父在哪儿。他几月前就走了,如今不知在哪块逍遥自在。我要说也只能说给你个大概。只不过……”他顿了顿,道,“这位小兄弟这样下去只怕熬不过七日……”
  “救他……”林世严抓住那男子双肩,低声下气道,“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男子看着林世严清澈双目,无法狠心说不,只得为难道:“师父曾经留下一个续命的方子,大抵能帮他拖上几日。只不过这药引难找啊。”
  林世严:“我去找。”
  那男子听到林世严这么说,反而更难以开口,抵不过他紧追不舍,才支吾道:“那方子要以……以一两活人身上的人肉做药引……”原来是见林世严高大凶恶,怕他立刻出去杀一个人来。
  林世严想也不想就说:“割我的。”
  那男子:“……当真?!”
  那男子见林世严斩钉截铁,因他的气魄而生出敬佩之情来。寻常人便是放血都怕,何况从身上活生生割下一块肉来。
  “好罢,事不宜迟。”那男子说着,便进屋取出药材,和一把尖刀,道,“你来磨刀,用烛火烧到发红。我取完后,你务必歇息一日。倘若伤口在路上溃烂,只怕你自己都回不来了,更别说救你的朋友了。对了,我姓王,单名一个丞字。请教兄台贵姓。”
  林世严接过刀,麻利地磨起来,单说了一个字:“林。”
  桌上烛火跳动,悄然吞了半截红蜡。屋中两个人影映在墙上,随着烛火一道晃动。
  不一刻,一把带血尖刀被搁在桌上,王丞将林世严的腿包扎起来,白布条顿时被血染红。林世严额角全是汗,然而眉头也不曾皱过一下。
  王丞心说这当真是一条硬汉,认真道:“林兄,给你个忠告,你若要寻我师父,需得去那花柳巷。”
  林世严:“甚么地方。”
  王丞也未见过人如此木讷,连花柳巷也不知道,道:“美人多的地方。”
  林世严面无表情,王丞便知他仍不知道,只好说开了:“就是青楼。哪里有出名的小脚婆,就去哪儿找他,十有八九便能给你找到。”展开一张简陋地图,“师父他从南京出发,往西北去了。应当会经过京城,然后再往北去,具体去哪儿,我当真不知道了。这药只能延命一时,一个月后你无论如何要回来。”
  关照妥当,便放下地图帮阿念称药。想起甚么时再抬头,却发现林世严已不在那处了。王丞一惊,抬头看去,门开着,林世严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王丞怔怔看着门口,摇摇头,低头继续称药。
  那王丞熬好药,端到阿念床头。低头对那张脸仔细一看,却是有些面熟,在对面武馆见过。王丞心说那林兄说走就走了,把人留在这边也不是个事。如此想着,撬开阿念的嘴,熟练地将药灌下后,便将人背到了对面武馆中。
  陆家兄弟见到王丞,喊出他名字来:“小王大夫?”
  一眼看到阿念,又不见林世严,二人俱是大惊。王丞只得将自己所知道的全说与他们听了。三个男人七手八脚地将阿念安顿到了林世严床上。
  那之后,王丞每日来一次陆家武馆,将熬好的药带过来给阿念灌下。然而一日复一日,阿念的脉搏眼见得越来越弱,毫无好转迹象。
  阿念感到自己立在一片漆黑中。周遭万物沉浸在这墨一般的浓黑中,一点光也无。阿念懵懂地四处张望,眼睛都瞪得酸了,却仍是甚么也看不见。他竖起耳朵听,空气中有什么在窸窸窣窣地落下……
  ……是雪。
  阿念迈出一步,发觉自己正赤脚站在雪地里,脚下是松松的雪,但并不是那么天寒地冻。奇怪,他一点也不冷。
  阿念伸出手,有轻盈的雪花安静地落在他的掌心。一点,两点,三点……雪花化成小水珠,融化在他掌心。还有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脖子里,痒痒的。阿念试着往前走。他的脚总是陷入雪中,他走的很艰难,但是一点也不冷。
  这是在哪儿?阿念还是不死心,睁大眼睛看四周。他在黑暗中不敢走快,像盲人一样伸手确认周围的东西。但他所能摸到的只有雪。雪还在不停下。
  “严哥?”他试探地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他。周围依旧死般寂静,但很奇怪,他能听到下雪的声音。周围太安静了,他能听到每一片雪落在地上的声音。
  阿念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走。他记起来了,他在山里,和林世严一起采药。现在是春天,怎么突然下雪了呢?林世严去哪儿了?
  “严哥?”他又喊了一声。这周遭太黑,叫他十分不安。
  忽然,他隐约看到前方有亮光,心中松一口气,便快步往那亮光处赶。
  待得阿念走近那一处亮着光的地方,他脚步便慢了下来。
  他看到了熟悉的篱笆,每一根竹条他都能认出来。透过竹篱笆,他看到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张石桌,上面点着一根蜡烛。桌边坐着一个人,正在做一只兔子灯。感觉到阿念走近,那人抬起头对他笑了,招呼他说:“阿念?快到哥这边来。不怕冷了吗?”
  阿念愣在原地,呼吸都停住了。他怔怔看着那人,只觉什么堵住了喉咙口,叫他发不出声来。仿佛见到那人时,阿念的魂魄便已不是他的了。
  那人放下手里糊到一半的兔子灯,对他招手:“过来啊,到哥这边来。哥给你暖暖手。”
  阿念感到脸上一凉,不知不觉一颗泪珠掉下来了。他艰难地抬腿,朝院门走去。那扇木门仍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那是家的模样。阿念抬手,轻轻推它,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阿念跨过门槛,看着那个人。那人仍然坐在石桌边对他招手:“来,过来。哥看看你。”
  阿念走到他的面前,越是走近,便越是看得真切。那人如他记忆中一般,没有一点变化。笑起来眼角有好看的皱纹,大手这般粗糙,胸脯这般宽广。
  那人关切道:“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阿念缓缓屈膝,跪在他身侧,将头靠上他的胸膛。那人轻轻抚摸阿念的脸,抹去他的泪水。甫一碰到,阿念惊得一缩——他的手是冰凉的。以前他的手分明一直是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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